潘丁结婚一年多还没个孩子,他求子心切,多次催促着老婆到北山老奶奶庙祈子拴娃。尽管老婆每次回来都有些疲惫,还是要满脸堆笑地依着丈夫“趁热打铁,下蛋抱窝”的话,同丈夫云雨一番。眼看着一天天过去,也不见老婆肚子里有什么动静,夫妻二人哭笑不得。
这天,潘丁听过路的说,城里来了一个专治妇女不孕症的大夫,便陪着老婆进城找到了他。大夫姓艾,因年龄不大,人称“小艾先生”。从此,老婆早晚吃药不断,潘家没有钱门,开始抓药的钱还能凑凑,后来只能借着花了。
老婆见家境这么困难,便与丈夫商量:“不行咱就抱养一个。”
潘丁说什么也不同意:“俗话说,皮里生的皮里热,皮外生的冷似铁。不是亲骨肉,到老不踏实。”他指了指桌子、椅子和门后洗脸用的铜盆:“没钱咱就变卖这些东西,只要你能为我老潘家留后,让我拉要饭棍也行。”老婆听丈夫说出这话,自觉无能,从此不再多说。
潘家祖辈受穷,祖上传下来的只有亩把林地,三间破草房也年久失修。真正能变卖的东西只有老婆娘家陪送的那几样嫁妆,丈夫说卖,妻子也阻挡不了。潘丁有了钱一连抓了十几付药,直吃的老婆春心荡漾,潘丁却招架不住了,近来他有点害怕上床,害怕亲热了。大夫说:“生孩子的事,你老婆已没问题,从你的面色和脉相看,你精气不足,肾阳虚亏,你已患上了阳痿的毛病,应补肾益精壮阳。我给你先开三付看看,但有一条你须记住,吃药期间要忌凉,忌辣,忌房事。”
潘丁拿着处方去了药房,掌柜的说:“先生给你用的药都是贵重药材,你带的钱只够抓一付的。”
潘丁说:“我也是你们的常客了,另两付药钱我先赊着,等下次再来时一并附上。”
药掌柜抬头一指,潘丁知道这墙上贴的是概不赊账的文字,就没再好意思的央求,径直去了二把刀家里。
二把刀姓沈,名二稻,是潘丁的朋友赵广的妻子。她父亲曾在圣公府当过厨子,是小有名气的鲁菜一把刀,因上了岁数被解雇后又去了一家酒店当师父。他与女儿相依为命,女儿从小受父熏陶,对鲁菜颇感兴趣,父亲也有意教了女儿几手,尽管临终前还嫌女儿不是男儿身,还是将自己一生的技艺和盘托出。父亲死后,街坊邻舍有红白喜事忙不过来时,常请她帮忙,经她做的菜,色香味美,客人一片喊好,因她父亲外号一把刀,慢慢地,人们就尊称她为二把刀了。
自从二把刀跟了赵广,赵广凭着自己的木工手艺养活着妻子,二把刀再也不去抛头露脸为人献技了。赵广就住离城不远的林南村,不大工夫,潘丁就来到了赵广门口,外门开着,潘丁进门就喊:“广兄弟在家吗?”
赵广正在屋里打磨着顶子床上雕刻的木花,八仙桌椅顶子床是他的绝活,因设计奇巧,精雕细刻,多被周遭富裕人家购买。二把刀围着火盆哄着孩子:“小花猫,跑得快,抹抹桌子摆上菜,谁来了,客来了,好好待……。”听到潘丁喊声,连忙起身:“是潘大哥来了。”赵广转身向院子里张望,放下活赶忙出迎,二把刀随之跟上:“这大冷天,大哥怎么来了?”
朋友见面一阵寒暄。二把刀往火盆里加了几块木炭,让他哥俩坐近暖和,又洗手炒了几个小菜,温了一壶酒端上桌来:“大嫂身体可好?”二把刀插上一句。
“还算好。就是这进门都这么长时间了也没个孩子,倒成了一块心病。这不,我进城开了几付药,钱还没带够,只好拐个弯前来打扰了。”潘丁见机说明来意。
赵广提起酒壶:“我说呢,大哥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咱们好久没在一块说说话儿了,你这一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说起了打扰?想当初我住姥娘家那些年,每天都是和你睡在一起,你家有什么好吃的,还总是拿出点让我尝尝,你说那时候我说一句打扰你的话了没有?就这一句,我得先罚你一杯。”
潘丁端起酒杯:“好好好,我认罚就是。”
正哄着孩子的二把刀把潘丁的酒杯斟满说道:“大嫂比我大三岁,也该要个孩子了。前几天,您兄弟还在我面前念叨你,说忙过这几天,说什么也要去看看大哥大嫂,这不,你先来了。”
赵广接过话茬:“是这样。不过大哥不来,我的活还干不完,你这一来,我的活也干完了。我正琢磨着,等我把这批活交出去,我就去你家登门拜谢。你这一来正好,我现在手头上还有两个钱,需要多少你尽管拿去,我也盼着大嫂能早一天为我生个贤侄。”
潘丁说:“托兄弟吉言,只怕我没这个缘分哟。”
“看你说的,年轻轻的,您和大嫂心眼又好,老天爷会给你个孩子的。来,我们先干这一杯。”赵广喝下接着说道:“说不准不生便罢,一旦生开了头,你想不生还不行呢。”
潘丁露出笑容,头仰杯净:“咱也不要多,有个把两个的就行,生多了咱也养不起。”
二把刀把两只酒杯斟满,放下酒壶,双手端起一杯:“我看大哥吉人天相,我敬大哥一杯。”潘丁接过喝下。二把刀又斟满端起:“这是感谢酒。自从您兄弟出了那事,我们还没有专门去谢谢你呢。”
潘丁接过:“兄弟有上天保佑,能从那油篓墓中逃出,这就是兄弟的造化。兄弟出事我也没帮上什么,怎能受得起您二位感谢的话呢?”
二把刀说:“那些天里,不是大哥您过来跑前跑后地照应壮胆,我们也不会就这么快安稳下来。”
赵广接过话茬说道:“是啊,没有大哥的壮胆,我真不知往哪藏呢,还有你带来的那十几个棒小伙子,真是出大力了,不然,村周围的寨墙也不会这么快修完。这些情份您兄弟都还没补呢,不是您兄弟忘了,而是您兄弟还没抽出空来。这样吧,我与你弟妹各敬一杯,聊表心意。古语说得好,大恩不言谢,以后大哥大嫂只要有用得上兄弟的地方,兄弟定会万死不辞。”
对于赵广夫妇的热情,潘丁一一领过。潘丁看了二把刀一眼,说道:“也许弟妹还不知道,小时候,广兄弟住姥娘家,我们俩没少上九龙山上拾柴禾,一块去一块回,说说笑笑,可投机了。一到天黑,广兄弟又来找我睡觉,我们俩睡一个被筒,无话不说,真像一个娘生的,后来虽然来往少了,可是一听到有事,那就挂念的不得了。”说到这里,潘丁略有所思,突然问道:“广兄弟,这么长时间了有个问题一直在我心里弄不明白。当初你从绑匪手里逃脱跑进孔林,怎么会掉进油篓墓里了呢?”
赵广见问说道:“本来我想,只要我逃进孔林,这一灾也就能过去了。谁料想孔林里早就有藏着的人,他不藏在地上,而是藏到了树上。我就是遇见这么个人,才把我吓昏头脑不知道东南西北的。”赵广见潘丁还不明白,又进一步地说道:“两个土匪从我家这个院子里一边一个地把我架走,当时我穿着棉袄,扣子还没来得及扣,幸亏这扣子没扣才让我金蝉脱壳,像泥鳅一样从他们手里滑脱掉了。虽然丢了棉袄却是拣回小命一条,他们向我开了一枪,我觉着有颗子弹从我胳拉肢里飞了过去,你看,就是这件褂子,这里还有两个洞,后来才又补上的。”
潘丁伸手一摸:“真玄!”
“谁不说唻,”赵广继续说道:“当时我只想着逃命,回家不行,逃到亲戚家不行,往南去藏到你那里也不行,上九龙山太远,孔林就在前面。我从小就听说,附近村里的人家,逃反有的就藏进了孔林,这么大的地方都是树林子,又有无数个坟头石碑遮挡,躲躲藏藏甚是方便。可是我一跳进孔林,又怕他们进来找我,就看准一棵大橡子树爬了上去。我想,天这么黑,又有这么多树,即使进来也找不着我。谁想到天底下会有这么些巧事,当我爬上树杈再往上爬时,有个人的脚竟被我抓到了。我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人,他的突然出现真把我吓坏了,我当时就像掉了魂的兔子,也不知道是怎么从树上滑下来的,只顾着在坟头之间乱跑。黑月头加阴天的,也不知道哪是东哪是西,就知道脚不听使唤地跑着,结果脚底下一步踏空,就像掉进万丈深渊一样。好在油篓墓里是一层厚厚的树叶烂草,除了剐了一下,其他没啥大碍。身子没摔坏,脑子很清楚。看着头顶上圆圆的一片天,摸摸这井壁溜滑,心想,这可是人不绝人天绝人了,这么深的油篓墓任你怎么喊也是无用的。”说到这里,赵广望望门外,叹了口气接着说道:“还是老古语说得好啊,天无绝人之路,也是您兄弟我命不该绝。当时我看天色放亮,就试着往上爬,可是这油篓墓就像一口井,口小底大,又都是用砖砌的严实合缝,你想用手抠,根本就没有地方抠,虽然有几根葛条伸到半截,可是你干看着就是够不着。”赵广说到这里举起酒杯:“你看我说起来就没个完了,咱们喝酒。”
潘丁说:“好,这杯酒是我当哥的敬兄弟的。”
赵广说:“哪有这个理?还是兄弟敬大哥吧。”
潘丁说:“俗话说,大敬小越过越好。我这是借花献佛。”
赵广哈哈一笑:“那就咱兄弟共同干吧。”
二把刀又一一斟满,刚要说话,潘丁已举起酒杯:“好事成双,这第二杯是我祝愿兄弟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二把刀见赵广迟疑连忙说道:“有大哥的这句话,经历了这么一场,我与您兄弟已把世事看透。这福那福,都不如平安是福。为了咱们两家的平安,你兄弟俩还是一块干吧。”
“可以。”潘丁说:“刚才兄弟只说了个半截,我就已经相信那油篓墓这么深,如果没有上天保佑,那是很难爬上来的。因此,我提议这一杯酒敬天敬地敬祖宗,让他们保佑我们两家健康平安。”
赵广已将酒杯端起:“还是大哥说得有理。”
只见二人伸出右手用食指中指轻轻蘸了蘸杯中酒水,再用拇指弹向空中,然后又将杯酒尽洒地上。二把刀将酒斟上,说:“您兄弟俩喝着,我去给你们擀面条去。”
二把刀离开,赵广的话又多了起来:“大哥说得一点不假,没有老天爷保佑,我能从那两个家伙手里逃跑吗?俗话说枪子无眼,这一次,枪子真的长眼了,它不往我身上跑,而是从我胳拉肢里穿过去的,你说哪有这么巧的。再就是掉进了油篓墓里,谁知道就在我几乎绝望的时候,我往下一蹲,靠底的几层砖却被我的后背靠进去一个坑。原来我身后的砖都能活动,我急忙站起用脚一蹬,只听 ‘嘭’的一声,里面是个洞。”
“洞?”潘丁睁大着眼睛:“什么洞?”
“当时我顾不了那些,掏出几块砖,看准头顶上的葛条一块接一块地摞了上去,直到我站到砖上够着了葛条,借着葛条的劲才慢慢地爬上来的。”赵广说着摇了摇头:“我回到家里多少天了还惊魂未定,至今晚上睡觉,一听到院子里有点动静就怕得浑身哆嗦,真是噩梦一场啊……你看我光顾着说话了,大哥你吃菜呀……大哥……大哥!”
潘丁正在思考着什么,他没有听清赵广最后说的话,直到赵广的大声叫喊才让他回过神来,他忙乱的有点不知所措:“噢……兄弟……喝酒……。”
赵广见潘丁吱吱唔唔,以为他喝多了:“大哥,你觉得这酒喝得怎么样了?”
潘丁这会冷静下来:“差不多了,等饭上来咱就吃饭吧。”
你道潘丁为什么听着赵广的新奇遭遇就愣开神了?原来,当赵广说到这油篓墓里有一个洞时,让他想起了小时候他父亲曾经说过的一件事,就是他爷爷开荒时,从一个破烂古墓里拣到一只小盆,他见盆子好看,就拿回家中做了鸡食盆子,结果第二年,被人发现出钱买走了。潘丁心想,这油篓墓也不是一般人家所能建成的。既然墓中藏有暗洞,说不准里面会有点什么,不如抽空去看看。他想把这个想法说给赵广,又怕赵广笑他,只好闷在心里。
饭后,潘丁拿着赵广借给的钱并没去药铺,而是拐个弯去了孔林。这孔林地亩广大,林森障目,周围全用砖墙围起,犹如一座城池,与正南三里处的明故城墙遥相互应,只是古城墙内世世代代居住着衍圣公和他的族人,而他们的祖先孔子及其后裔们死后则葬在了这里,可谓阴阳之间近在咫尺。
潘丁趁着酒劲爬过林墙,看看四下无人,一路小跑地穿过洙水桥,按照赵广说过的位置,绕过红围墙来到一片葛条丛旁。他小心地找着,就在几棵粗大的橡子树下稍微高出的地方,他找到了这个差点要了赵广性命的油篓墓口。这时,天已过午,阴云散去,几缕柔和明亮的阳光透过树枝洒在地上,映照的片片树叶光闪闪金灿灿,人走在上面发出“哗哗”地声响,大有踏金踩银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