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在疑疑惑惑的夏菊被小伙子这两句轻轻的话语所震动,她赶紧从小伙子手中接过这个金色的方块,就像手捧着一个金娃娃似的惊奇地观看着:“金砖?”她不相信这是真的。她想,但凡称为砖的东西都应该是几斤几斤大块的,而它这么点怎么能叫个什么砖呢?她看了看小伙子并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反问道:“你说这是块金砖?”她见小伙子点头,又接着问道:“金砖你见过?”
“我没见过,”小伙子说:“不过,这上面有一个字我还是认识的。”说着,小伙子又拿过金砖张口咬了一下,又伸手指着铸在上面的字:“你看,这边有四个字,这一边也有四个字,这两边的字都是一样的。在这四个字中,别的字我不认识,这排下来的第三个字我还是认识的,它就是金银铜铁锡的“金”字。我也咬过了,看这成色,是十足的一块金子,”小伙子把金砖重新递给夏菊,问道:“你们家藏着这么值钱的宝贝你都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他见夏菊不回答就又问道:“你知道你们家老辈里都是干什么的吗?”
“都是……。”夏菊刚想说都是种地的,又忽然想起言多必失的老古语。夏菊镇定下来,她把天降财神的喜悦埋在心里,心想着多亏这个收破烂的小伙子才识破这件东西,她想说声谢谢,但她张了张嘴并没有说出,而是装着露出不耐烦的样子说道:“你问这么多干什么?这两样东西你要还是不要?”
小伙子拿起银镯笑了笑:“大姐,你别急,你知道我一个收破烂的,干的是小本买卖,要说我收购你这对银镯的钱还是有的,如果你再让我收购这块东西,我就没那个能力了。不过,我看得出,大姐你真的是需要钱了,不然的话,怎么能忍心把这对新镯子卖掉,还又找出了这块镇家之宝来卖呢?”
夏菊想,早知道这是一块金砖,何必在这么长时间里受这么些难为呢。可是又一想,金砖是值钱,要到哪里去卖呢,她想问问这个收破烂的,又觉得不能直接问,便缓了缓口气说:“小兄弟,算你猜对了,不是我急着用钱,说什么我也不会卖这些东西啊。”说到这里,她话头一转:“看小兄弟人挺实诚,真想把这两样东西都卖给你,既然你只能买下这对银镯,那这对银镯就卖给你吧,不过这块东西我还是想把它换成银元,还请小兄弟给帮帮忙,不知小兄弟是否愿意给帮?”
“这个……,”小伙子犹豫了一下:“这样吧,我先把银镯钱付给你。”说着称了称:“如按破烂卖,你这银镯就不值钱了。如按新银镯算钱,我就白忙活了。白忙活就白忙活吧,我看你急着用钱,就算我出钱买了一对新镯子好了。”
夏菊心想,等把金砖兑换成钱,别说是一对新镯子,什么心爱之物,只要想买还不是一句话吗,当务之急是手头上先有点钱再说:“你这个小兄弟心眼真好,一定能说个好媳妇。”
“托大姐的福,”小伙子把钱递给夏菊,让她数一数,接着说道:“不过好媳妇还在她娘腿肚子里呢?”
小伙子这话一出,引得夏菊笑出声来:“看你年纪不大,说出话来还挺逗人的。”
高兴头上,小伙子又给夏菊称了称那块金砖,金砖不大,却有一斤之重,夏菊问能值多少钱,小伙子对着柴门小院努努嘴说:“盖上一座四合小院绰绰有余。”
夏菊看着收破烂的走远,立即转身进院,她怕有人看见,又伸出头来看看街上并没人走动,这才放心的挡好外门走进屋去。她把金砖看了又看,金砖两边字迹清晰,可她斗大字不识一筐。金砖闪闪发光,照得她有点晕头转向:“这不是在做梦吧?”她用指甲掐了掐手背,觉着了疼痛,这才深信在她家上空真有福星高照了。她连忙找出香炉,虔诚地洗完手,连同这块金砖一同摆好,又用火镰取火将香点着举拜插上。她坐在一旁看着袅袅上升的细烟,想象着今后的日子,什么治病、吃饭、生孩子,有了钱,什么都不在话下了。
望着香案上的金砖,夏菊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她怕金砖得而复失,起身拿在了手上。又觉得这样拿着也不是办法,万一有人进来抢走了怎么办?她想把它藏起来,藏到床头上的木箱子底下,不行,她怕箱子一翻就能翻到。还是放在盛粮食的大缸里保险,刚放进去又觉得不妥,真有人来偷粮食时连它一块偷走,这完全是有可能的。那就藏在墙缝里吧,看看墙缝都小而且还都露着,实在难以藏住。这样藏来藏去藏了半天,夏菊也没有找到合适的地方。她坐在床上休息了一下,想着能把金砖藏在床上最好,可这张床只是一张简陋的木炕,四个腿两个帮再加几条横牚,横牚上铺着箔和草苫子,苫子上是一领蓆,蓆上只有床棉被,人一翻就什么都露出来了。她看看床下,泥土地面,不错,总算找到了地方。她从门后拿把镢头,把床往外一拉,两镢就刨出个深坑。她又拿来两只黑碗,把金砖扣在碗内,放入土坑埋上,又用脚踩实,看看与地面无异,这才放下心来。
夏菊太高兴了,高兴得她久久难以平静。她盼着丈夫赶快回来,寻思着丈夫可能没有借到钱,这会正在赵广家喝酒,过不了晌午他就会回来的。夏菊拿着卖出的银镯钱,想出去为她丈夫再买根牛鞭和几个猪腰子,当她走出门口看见有人在大街上走动,就又缩了回来,她怕家里没人真进来小偷怎么办?她一会儿望望屋外的动静,一会儿看看床下埋东西的地方,家中就她一个人,说什么也不能出门了。她一不上街,二不睡觉,只等着丈夫归来。
夏菊一等再等,等到天黑,也没等到潘丁的影子。她猜想着这是潘丁借着钱已奔泰安去了。夏菊猜得没错。
潘丁自从匆匆地用完早饭,就踏着铺满霜雪的路面来到林南村赵广家里。这时,二把刀刚刚起床打扫着院子,见潘丁一大早上门知道又有了急事。二把刀把潘丁让进堂屋,又进里屋喊醒赵广,赵广听着潘丁前来,连忙披衣起床。只见二把刀麻利地点着火盆端到潘丁面前,让他暖和会儿,就要去厨房烧水做饭。潘丁说,早饭他已经吃过,他想去趟泰安正好路过这里,看看他们需要从泰安捎点什么吧。
赵广从里屋出来:“大哥,你起得这么早啊,路上冷吧?”
“还好,今天没风。”
二人寒暄过后,赵广问道:“听大哥说要去泰安,有事啊?”
潘丁见问,便把抓药一事说于赵广。赵广心中明白,不用多说就进屋拿出一把钱塞给了潘丁:“看看这些够吧?”
潘丁不好意思地起来,他慢慢地离座把钱接过:“你看我老是连累兄弟。上次借的钱还没还上,这次又来麻烦你,我这当哥的实在说不出口了。”
“我知道大哥现在正是困难的时候,不管谁有病都得抓紧治,这比什么都重要。我还是那句话,咱俩亲如兄弟,大的忙我帮不上你,真有个应急用钱什么的,你尽管说。”
赵广的话好似火盆似的温暖着潘丁的心,他又感动又激动:“兄弟你这样体谅大哥,大哥会牢记在心的。”
潘丁说着要急着赶路,二把刀把刚烙好的两张油饼端了上来:“大哥,你等我给你切好,你带着好在路上吃。”
潘丁说不用。赵广拿出一块包干粮用的白布帮他把油饼包好:“曲阜到泰安不是小路程,带上点干粮,真遇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时也不至于饿着。”
潘丁不再客气,他把钱和药单信件叠好放进内衣口袋,怀着对赵广夫妇的感激之情,提着干粮一路北去。
这天晴空万里,阳光灿烂,虽然天气寒冷,可他心情很好。泗河旁,有几个挑夫正各自挑着一担打包棉花,走在临时搭起的木桩桥上。靠近河边的冰凌洁白耀眼,河的中间却是哗哗急流清澈见底,虽不很深,但挑夫们个个拉开着距离,精力非常集中。潘丁随后慢慢地跟着,他走过木桥趁着他们喘息的机会主动与他们攀谈起来。这帮人是往济南送货的,正好路过泰安与他一路。
这些挑夫知他是第一次出远门,其中一个开起了玩笑:“你不怕我们把你卖了,你就尽管跟着我们吧。”
其他几个见潘丁欲躲,哈哈一笑:“一个大老爷们,还怕我们当真把你卖了不成?告诉你吧,你一个人走路,特别是走黑路,那是不保险的。听说有狼不说,真要遇上劫路的,那可是比狼还狠呢,走吧,跟着我们走,错不了。”
潘丁微微一笑,跟在后面紧跑慢赶。到了午间,挑夫们选个路边休息了一下,有觉着饿的吃了点自备干粮,然后接着上路。挑夫把棉包担在肩上,只将那条月牙形的丈二扁担压平,又随着轻快的脚步一走一颤地上下颤悠着,扁担颤悠的幅度越大,挑夫的脚步迈得越大。面对这几个行走如飞的挑夫,潘丁一路小跑地坚持着。
太阳即将落山,挑夫终于放慢了脚步。放眼前面,这条南北大道正从一个小镇的中心穿过。小镇不大,却是沿街幡旗招展,店铺林立。好像已有预约似的,挑夫们越过十几间门头,很快拐进了一条胡同,胡同内有几家旅店相连,一家名曰大吉店的老板,身裹粗布围裙站在门外老远地朝他们打起了招呼。一见面,挑夫们就对着店老板“柴二哥,柴二哥”的叫个不停,看来,这几个挑夫是这家小店的常客了。潘丁心中琢磨着跟进这个院落,一股屠宰畜禽的腥味从隔壁飘来。院中靠墙地方散乱地摆放着几辆大小不等的车辆,有的装着货物,有的却是空的。挑夫们插空摆放好棉包,一同来到大吉店临街餐馆,一声“老一套”,几碟小菜加一壸老白干酒端上桌来。潘丁看得清楚,这些小菜都是鸡珍鸭宝之类,因为没钱,也不便与他们同吃,便说:“几位大哥,你们吃吧,我出去还有点事。”
潘丁假装出去解手,走进厕所就听到附近有人呻吟,又听到“行行好,放了我吧,行行好,放了我吧”的连续求救声,他无心理会,一从厕所出来就直接去了街上。天色上了黑影,店铺门前亮起了灯笼,灯笼有扁有圆,有六角棱形,也有旋转筒形;有的穿成长串,有的并排悬挂,灯笼上的纸花大都剪工精细,不是白字红底就是白底红字,正德,茉莉,大吉,春来这些字号更是醒目。潘丁丁字不识几个,见一茶馆内热气笼罩,有三位老者正围坐在一起,借着灰暗灯光喝茶聊天。他手提干粮进屋选个墙角坐下,开茶馆的是一位中年妇女,见有人进来,便用力推拉几下风箱,一壶水马上沸腾开了,溢出来的水浇在炽热的火苗上面立即发出了“哧哧”的响声,接着一团气浪升腾开来,屋内异常暖和。
潘丁要了一壶热茶慢慢地吃着油饼,就听那三位老者互相接着话把:“那个人还没放啊?”
“没放。”
“捆了整整一天了吧?”
“可不,这个柴老二也忒狠了点,不就是几把鸡毛吗,还当真把人家捆了这么长时间。”
“这还是轻的,你不记得去年这个时候,有个人住了他的店,就因为这个人头上长的疮沾了他几片鸡毛,他们就让人家从疮上一片片地摘下,再逼着人家一片片地吃进了肚里。你说有这样治作人的吗?”
“这也怪他,谁让他胡说八道,张口闭口骂人家是什么B毛店啦。”
“就是呢,活该!柴老二这个鸡毛店本来是让人白住的,如果这个来偷一点,那个来沾一点,人家这买卖还能做吗?”
“白住?哪有这种好事。你不去下他的馆子,他能让你白住?”
听到这里,潘丁坐不住了,他把一壶茶喝光,又回到那几个挑夫身边。挑夫们饭已吃完,正用麻绳把他们的棉包串连在一起,见潘丁走来,问了一句吃了没有,就一同朝北屋的鸡毛房走去。潘丁瞥了一眼西南角厕所捆人的方向,心不踏实地跟在后面,幸喜,看门的老头没问一声就把他与挑夫看作一伙放了进去。
这大吉店分为东西两处院落,东院宰杀鸡鸭,西院存放货物,南屋临街小吃,吃完留在北屋住宿,可谓一条龙服务。客人在下午或晚间来此店吃喝,大多看在能在这儿免费过夜,尽管店里有条最低消费的规定,还是吸引了不少跑在这条道上的客商慕名而来,可见,此店老板的经营之道是何等的精明。
鸡毛房的门上只挂着一条苫子,苫子上用红漆写着“禁火防盗”四个大字。屋内通间没有隔墙也没有顶棚,自东向西的筒子屋铺满了鸡鸭鹅毛,五颜六色的各种羽毛蓬蓬松松地堆靠在北墙下面。厚厚的羽毛铺在地上,被砌有一尺高的矮墙挡在槽中,活像一床很宽很长的被褥铺在那里。屋内没有灯光,在守门老头的指引下,潘丁借着从窗棂上透进来的天光,模模糊糊地看到已有不少人一顺头地躺在了羽毛里面。潘丁随着挑夫选个地方拨开羽毛和衣躺倒,又学着他们的样子把羽毛盖在身上,不一会儿就听屋内鼾声四起,潘丁庆幸着跟着家乡的这几个人沾了光,他很快觉出了周围的暖和,顺手摸了摸内衣兜中的药单信件和钱,听着左右各种呼吸的声音,怎么闭眼也是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