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第一次出远门,也是第一次住店,他不习惯在这种场合下睡觉。院子里早就没有了走动的声音,夜愈静,就愈显得这些打鼾的人们较着劲地震天动地。他不会打鼾,任由他们震撼着,也许喝茶的缘故,尽管跑累了一天,他的精神头仍然很大,他想着明天还要赶路,闭上双眼想着入睡,可他越是想睡就越难以入睡,他想着自己鬼迷心窍,生就的穷命还想发财,命里没儿还犟求子。人家出门为的是赚钱,可自己出门却是在破财。家里除了几间破屋,几乎值点钱的东西都没有了,还欠了人家的那么些账,能指望什么去还清呢?他越想越觉得自己混到了这个地步太没用了,他有些沮丧,可他并不服输。他是一个有一线希望也不愿放弃的人,他想象着吃下这几付药后就能让老婆的肚子大起来,只要有了儿子,没钱可以挣,没东西可以买。想到这里,他的心又平和了下来。这时,有个人出去小便回来,他也想起了小便,他从羽毛堆里慢慢地爬起,轻轻地抖动下身子看好自已的位置后走出了房门。
外面的霜雪很大,股股寒气如针刺般地刺向他的双颊,他又听到了那个人的呻吟:“行行好,救救我吧。”这声音轻如游丝断断续续,好像在用着最后的力气。潘丁不由自主地循声而去,只见有个人正绑在一根拴牲口的木桩上面。这人见有人走来,马上将耷拉的脑袋抬了一下,接着又断了脖子似地耷拉下去:“我不行了,我不行了,行行好吧,救救我吧……我不行了,我不行了……。”这人有气无力地颤抖着。
夜幕中,潘丁看清了这个人身上只穿着单薄的衣褂,他的上身被一动不动地捆绑在那里,心想,这个人一定会折磨死的。他有心救他,可又怕惹出麻烦。他走进了厕所,小便完,他又听到了这个人浑身发抖牙齿打颤的声音。“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虽然我不信佛,可这人命关天,既然这事让我给碰上了,我不能见死不救。”潘丁打定主意,看看附近并无人走动,壮了壮胆子绕到拴马桩的背后,摸住绳扣迅速拉开。潘丁又回到鸡毛房里,他小心翼翼地动作并没有搅乱任何人的鼾声,很快,厚厚的羽毛又重新让他温暖起来。他侧起耳朵听着屋外的动静,盼着这个人快些逃走,再不要被他们抓住。
东方的太阳照红了鸡毛房的窗台,又从捅破的窗户纸上射进一束束火一样的光柱,细微的绒毛夹杂着细微的尘埃,就在这些桔红色的光柱中上来下去地漫游着。一束光芒照在了潘丁头上,他迷迷糊糊一觉醒来,看看左右只剩下了自己,慌忙起身,一边抖动身上的羽毛,一边跨到池外,正要出门,守门老头掀簾进来:“客家,您醒啦,请解开您的衣扣。”
潘丁吓了一跳,以为昨天他放人的事情败露,正想着如何应对,守门老头笑了笑说道:“客家不要误会,离开本店须客家自行解开衣扣抖抖,这是本店的规矩,请见谅。”
潘丁见老头满脸堆笑,非常客气,这才放下心来,暗暗嘀咕道:“这些杂毛还真的怕人偷呢。”
潘丁宽衣解带,上下抖动几下,老头掀开苫子似有歉意地送出潘丁。昨晚满院子的货物,这时空无一件,那几个去济南送棉花的挑夫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这里。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周围非常平静,只有东院的公鸡争相打鸣,这里就像从未发生过事情一样,静静地开始了新的一天。潘丁看了一眼厕所的后面,拴马桩被厕所挡住,他看不见那里有什么变化,可他听出了那里没有了什么动静。
潘丁走出小镇,正遇几个去泰山还愿的老妇少妇,潘丁随着她们来到泰安已是中午时分。这时,有两个守卫正站在路口盘查着进城的行人。潘丁从未与这些穿蓝灰色军服肩上扛着枪支弹药的军人这么近距离的接触过,他有些胆怯,这引起了守卫的警觉,其中一个让他靠边,又从他身上搜出携带的东西。
“这是什么?”守卫问。
“是药单子。”潘丁答。
“这个呢?”
“这是信。”
守卫不识字:“走,到里边去。”守卫推着潘丁进了附近的岗楼:“副官,搜出一封信。”
副官正在岗楼内坐着,见有人进来立即严肃起来:“拿过来。”副官接了信件药单看过,又看了一眼潘丁,对守卫说道:“他是进城走亲戚的,让他过吧。”
潘丁接过被搜的物品转身欲出,又被副官喊住:“喂,进城后有条东西大街,你顺着大街往西走,走上二里路,有个敢当胡同,你要走的亲戚就在那里,趁着天早快点去吧。”潘丁有点纳闷:兵匪兵匪,没想到兵匪里面也有好人。他再三谢过才敢正眼看他一眼,只见这副官脸庞白净,形态温和,与那些值勤的守卫完全不同。
按副官指点,潘丁很快找到了敢当胡同,又在一个黑漆大门里找到那个叫做艾显文的先生。这艾老先生就是曲阜北门大街小艾先生的亲叔,他身穿酱色大褂,外套黑色马夹,头顶瓜皮礼帽,帽顶镶有一颗樱桃大小的红色宝石,映衬的一张白晳面容泛着红润,加上一缕胡须飘在胸前,真如仙骨道风一般。艾老先生正在厅堂之上脚踩着铜质火盆看书,见有人来访,连忙起身,潘丁将信件药单递上,艾老先生一看脸沉了下来:“我那小侄就是不知天高地厚,他难道不知道你们曲阜的学生,联合我们泰安的学生,去兖州截车南下请愿吗?这个时候介绍你来,他这个当大夫的是怎么对他的病人负责的?”
潘丁见艾老先生板着个脸,慌忙解释:“艾先生也是好意,他让我抓紧治,我就来了。”
艾老先生平和下来:“抓药治病可以理解。你大老远地来了,那就先在我这里休息休息吧。”
潘丁在一旁坐下,说道:”艾先生让我代问您老人家好,同时,麻烦您老人家为我配几付药。”
艾老先生说:“这个好说,你如果不嫌累,我现在就领着你去。”
这个艾老先生是当地小有名气的开明人士,他曾在冯玉祥部下当过医生,因大病一场回到乡里,在泰安城里买下一处破烂宅院,然后翻修成家。他生有一子,在泰安警备区内任职,那个正在南门口值班的年轻副官正是他的儿子。
潘丁随着艾老先生往北走出狭窄的胡同,眼前豁然一亮。这是一条东西大街,大街两旁耸立着各式店铺,“包子”、“大饼”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来来往往的人们躲着那些拉洋车的。在路旁一个稍大点的空地上,人们团团地围在一起不知在看着什么热闹,只听一声鞭响接着传来“吱吱”的叫声,潘丁这才听出里面是耍猴的。这是一条繁华大街。他们紧贴着路边向西走不多远,便来到一所大药铺前。浓浓的中草药味从门内散布到街上,排列整齐的药柜子占据了屋内的三面墙,眼花燎乱的中药名齐齐整整地排列在药柜子上面,那气派谁见了也会为之一振。“这个药铺太大了。”潘丁惊叹着。在长长的柜台前面站满了前来抓药的人,他们手里都拿着不同的处方,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柜台上铺满了包药的纸张,有几个司药各提一杆骨杆铜盘小秤,穿梭般地抓药称药,那动作简直就是一抓就准。“咣咣咣”的锤药声打破了药店里的寂静,一声撞击药臼子的清脆声音再次让药店寂静下来。
艾老先生一见这会儿人多,不好意思加楔,便从偏门去了后堂库房。潘丁在这里等着,不一会儿,就见艾老先生提着包东西走了出来,后面还跟着一位胸飘美髯、头戴老花镜的老者,这老者将艾老先生送出门口,说句“慢走,恕不远送”便转身回去。
艾老先生将药递与潘丁,说道:“这一阵子,他们对一些稀贵药品控制得很紧,就这两样药,前台早就不卖了。今按小侄的嘱咐,只单独拿了这两味缺的药,每味多给你拿了几包,回去你吃吃看,如果需要的话,还可以再来,不过你得躲过这阵子学潮,不然的话,这些药你是带不出去的。今天算你走运,城门口当班的不是别人,你拿着我给你的这张纸条,他们会放你走的。”
潘丁这才明白,那个叫做副官的军人与艾老先生都是一家人,他庆幸着自己,问需要多少钱,艾老先生说:“药钱的事你就不用管了。你看天还早,我想趁着我那孩子当班,你不如现在出城吧。”
潘丁说:“谢谢老人家指点,药钱您得留下。”潘丁说着,就把早在手心里攥出汗来的一把纸钱递了过去。
艾老先生瞄了一下,笑了笑说道:“既然你身上有钱,你回去路上的盘缠就不用我给你了。你的钱你收着,回去的路上好用。”
潘丁说:“这可不行,我来就很麻烦您老人家了,我怎么好意思再用您老人家的钱呢?”
艾老先生问道:“你还有钱吗?”
潘丁说:“就带了这么些钱,如不够的话,就给我少拿两付。”
艾老先生说:“这是我拿了能给你配一个疗程的。我想你来一趟不容易,就多给你拿了几付。”
潘丁说:“拿这么多付,我没这么多钱呀。”
艾老先生说:“治病要紧,钱,我已经给他了,你就放心地走吧。”
艾老先生一边说着一边走出药店,潘丁连忙跟上:“你看我就带来这么些钱,多少的就请老人家收下吧。”
艾老先生说:“好了,好了,就算我看在我侄儿的面上帮你这一回,你如果过意不去的话,今后我侄儿那里如需要帮助的时候,你就去帮他一下,这样行吧?”
艾老先生说到这里,潘丁只好谢过。
在艾老先生父子的帮助下,潘丁买到药品顺利地走出泰安。入冬的太阳落得很快。天渐渐黑了下来,他想再回到那个鸡毛店住上一宿。他知道这里离曲阜的北山已经不远,高高低低的丘陵地带就是山贼和豺狼出没的地方,他不敢懈怠一步,对于路旁的任何动静他都不敢有丝毫的麻痹。他不熟悉周围的一切,路上没有行人,他感到了孤单和无助。“我这是怎么啦?在老家走过那么多的夜路都不害怕,甚至夜里下到油篓墓里都没怕过,怎么一挪个地方就怕起来了呢?真没出息。”他一边为自己壮胆,一边东张西望地走着,突然,他的脚绊了一下,低头辨认见是块石头,他顺手拾了起来,他要用它作防身用。
起风了,刺骨的霜雪穿透了他的衣衫,他禁不住地打个寒颤。走下高坡,一股焦味不知从何处飘来。他向前望去,一片灯火时隐时现。“到了,到了。”这就是他昨晚住宿的那个小镇。他飞快地走着,小镇越来越近,空气中的焦糊味也越来越浓。这时,他看到有股火焰冲天而起,火焰冲击着浓烟四处飞散。
“着火了,着火了,快救火呀!”喊叫声隐隐约约地从小镇上传来。
他加快步子拐进镇子。黑暗中,有个黑影与他撞了个满怀,接着,手中的中药也被撞飞在地。“哎呀,我的药呀!”潘丁大叫一声,伸手抓住黑影继续叫道:“瞎眼了,我的药被你撞掉啦。”
黑影愣了一下:“药,什么药?”
“什么药?这能是什么药,这是我治病的药。”
已经夜深关门的临街店铺,这时又一个个地开门,已有不少人开始了救火。还有几个人蒙头转向地冲到大街中央,大声地问着:“哪里着火啦?”
只听着一个敲着铜锣的人边跑边说:“鸡毛店,鸡毛店,快去救火呀!”人们沿街向东一路跑去。
潘丁听到是鸡毛店失火,心想这下完了,本想暖暖和和地睡它一觉,这可是没有地方去了。他借助灯光在黑影帮助下从地上找到药包,清点一下重新包好。
灯光下,潘丁看到黑影的脸膛,问道:“你是镇上的?”
黑影反问道:“你呢?你是哪里人?”
潘丁说:“我是来住店的。”
黑影问:“去住鸡毛店?”
潘丁说:“是。”
黑影“哼”了一声,狠狠地骂道:“去他娘的吧,B毛店,害人店,使劲烧,烧他个光光的才好。”
潘丁觉得奇怪,心想:这个鸡毛店什么时候得罪了他,惹得他这样咬牙切齿地骂。他没去接话,觉得这个地方已经成了个是非之地,离开街心,转身向着村头走去。
南去的归路,一张灰褐色的天幕遮住了潘丁的视线,他想找个屋檐在一个避风的墙根下将就一夜,刚刚蹲下,黑影来到面前:“喂,赶路的,你不怕他们来抓你啊?”
潘丁起身问道:“你是干什么的,跟着我干啥?”
黑影嘿嘿一笑:“干什么的?我就是天上火龙下凡,专门前来烧他娘的B毛店的。”
潘丁一惊,接着问道:“他们得罪你了?”
黑影说:“何止是得罪。”
潘丁说:“那也不至于给人家放火吧。”
黑影说:“咋的?他们捆我饿我想冻死我,我放他娘的火还不应该?”
潘丁一听就明白了这个作恶之人很可能是他昨夜在鸡毛店救出来的那个人。黑影见对方不再答话,问道:“你不会正在考虑怎样才能抓住我,然后再交给他们领赏吧?”
潘丁笑道:“早知这个人杀人放火,昨天我何必去救他呢?”
黑影一愣,好像听错似地问道:“你,你是……,昨天是你……?”
潘丁不紧不慢地说道:“我昨天就是住的这个店。”
黑影近前一步,伸手拉住潘丁亲切地说道:“大哥,难道真的是您?”
潘丁一动不动地靠墙根站着,说道:“是我给你解开的绳子。”
黑影急忙屈膝跪倒:“误会,误会,真没想到救命恩人就在眼前。”
潘丁连忙扶起:“我不过是举手之劳,受不起您的跪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