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潘丁走后,妻子夏菊经收破烂的鉴别,得知丈夫从孔林油篓墓中拿回家的那块铁就是一块被铁皮包着的金砖,一时,她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她将金砖一会儿藏入木箱,一会儿藏入大缸,觉得都不保险,就在床下刨坑埋在了土里。
天黑了,夏菊关门上床,她刚躺倒又连忙起身,她不记得外门挡板是否挡好。她去了外门,看看没事,回来就把堂屋门上闩,又找到撑门棍撑好,感觉确实牢固了,才又回到床上。夏菊难以入睡,她两眼虽闭,但她的两只耳朵却在竖着,她在听着外面的动静。
夜幕下,用树枝插成的篱笆墙被风吹得“沙沙”作响,贼一样的老鼠从屋门槛底下的猫道里出出进进。一只机灵瘦长的黄鼠狼从篱笆墙外窜进院里,又偷偷地溜到猫道一旁,将一只刚刚伸出头来的老鼠捉住。夏菊的胆子好像依附在丈夫身上,丈夫走了,她的胆也没有了。孤身一人无依无靠的阴影一齐向这个身边没有丈夫的夜晚袭来,可她打心眼里高兴,一贫如洗的家境将会随着这个冰冷的夜晚走远,火红的日子也将随着明天的太阳升起,明亮亮暖和和。
不知过了多久,夏菊睡着了,她听到床下有扒土的声音,仔细一看是一个小偷,是那个收破烂的小偷,待她上前去抓,小偷已破门而出,她想喊捉贼,也想抬腿去追,可她只能大口喘气,任她怎么用力,两条腿就是不听使唤。夏菊急了,用力一蹬,从睡梦中醒来。她摸到火具点亮油灯,穿衣下床,端起油灯照照床底,床底真有被扒过的地方,她吓了一跳,急忙把油灯放在地上,只见地面上有不少印痕,这是老鼠来去的脚印。她仍不放心,钻入床底就把浮土扒开,看看金砖仍在,心中一笑,重新埋好。她擦去两手泥土,坐在床沿上回想着刚才的一梦真如刚发生的一般:人说,梦想成真,难道收破烂的真会做出这种事情?难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家里有块金砖的事只有他一人知道,如果他没走远,得知男人不在家里,就我一个妇道人家,他想拿走这块金砖,那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不行,我得藏好它。夏菊越想越觉得这个梦可怕,越怕就越觉得这块金砖藏得不严。她顺着灯光看着四周,任何一个地方都能触手可及。她抬头望去,唯有这屋子里的副棚不易够着。她没有迟疑,钻入床底扒出两碗,从中取出金砖,听听外面并无可疑动静,轻轻开门搬进个木梯竖靠在屋梁上面,又找出那块包银镯的红布把金砖包好,她有些发憷,可她还是爬上了梯子。不料,副棚虫蛀老化,她爬上梁头一脚踏空,顷刻,棚塌人落……。
第二天上午,二把刀提些米面前来看望潘丁两口,推门不应,就去了表嫂陈四妮家里。陈四妮过来一看,门是从里面闩着,喊了几声也听不到动静,就叫来两个大男人硬是拖下了屋门。陈四妮进屋见明间有梯子竖着,喊两声小菊便走进里屋,她见夏菊俯身在地,大喊一声:“出事了!”迅速退了回来。
二把刀惊恐进屋,叫声“妹妹”,就要将夏菊扶起。夏菊身体僵硬,看样子早就停止了呼吸,大伙一时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陈四妮说:“这事太大,要等潘丁回来再说。”几人商议,在潘丁回来之前,可在明间搭个棂床,先把死者安放在上面。
陈四妮和二把刀一块给死者擦洗完脸面,又从柜子里找出新一点的衣服给死者换上,突然,从死者手里掉下来个东西把陈四妮的脚面砸了一下,陈四妮一看是个红包,趁着二把刀叠放衣服的工夫,弯腰拾起揣进怀里。大伙一齐动手把死者抬上棂床,眼见日头偏西,还不见潘丁回来,二把刀想回家一趟,陈四妮说:“妹妹,你要走就快点走吧,这里有你这个表嫂,还有几个邻家的人,过一会儿,她娘家的人也会来的。”
二把刀说:“我回去安排一下,即使是我不能来,孩子她爹也会来的。”
二把刀一走,潘丁也进家了,他不明白老婆好好的怎么说死就死了呢,他不相信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他掀开火纸,看到老婆脸无血色,面孔腊黄,两眼微闭,摸一摸手脸冰凉,顿时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潘丁的老岳母在一群男爷们的簇拥下一路哭着来了,他们是想来找事的,当他们气愤愤地走进院子,看到陈四妮他们正在抢救着潘丁时,本来满肚子是火的这些人一下子消去了许多。他们想砸他家的东西,当他们知道是夏菊在潘丁不在家时自己上副棚摔死的,她的死与潘丁无关,就相互示意着告别而去。
陈四妮给潘丁灌了点米汤,潘丁苏醒过来。院子内外挤满了人,这个说:“菊这孩子平时不言不语,可心眼正,行事端。”那个说:“真是的,老天爷也不睁睁眼,怎么老是让好人过不去呢?”这个说:“夏菊死的太不值得了,这么长时间也没给老潘家添个孩子,这让潘丁以后怎么过呢?”这些议论让潘丁的岳母软下心来:女儿已经死了,又是她自己摔死的。女儿不生养,本来就对不起老潘家了,现在人已经死了,就不再难为活人了。她为女儿烧了一刀火纸,又围着棂床转了一圈,便在陈四妮的挽留声中离开了这里。
安葬完夏菊,潘丁躺了三天。这三天都由赵广陪着,陈四妮帮助做饭,还让潘丁脱下一身脏衣服帮他洗了。一些邻居也不断来人,他们有话无话地劝说着潘丁:人死如灯灭,想开些,日子还得往前过。你还年轻……。
潘丁慢慢地打起了精神。几天来的疲劳、惊吓和悲痛就像一场噩梦总算过去了,但让他始终弄不明白的是他老婆夏菊,在他不在家时把门顶死爬到副棚上干什么?难道副棚上有什么东西吗?为弄清原因,他在赵广、陈四妮的帮助下,把已垮塌的副棚拆除干净,结果,除几个老鼠窝和一堆老鼠屎老尘土外,并没有发现什么。
陈四妮知道这里面的秘密,她和丈夫鸡架子已经辨认出从夏菊手里掉下来的东西不是块普通的东西。他们没见过金砖,但他们见过金戒指,也听说过不少有关黄金的故事。他们按照故事里的说法用牙咬了咬,果真咬出了牙印。于是,他们就判定,这很可能是块金砖,如真是这样,他们可就发了。他们互相嘱咐着谁也不能把此事说出去,可他们掩盖不住内心的喜悦。就从这天开始,他们就表现出对人对事从未有过的宽容,对潘丁,表现的就更是亲近。陈四妮守口如瓶,并不是从此不再说话,而是说出话来不再随便,有时却是模棱两可:“人都是该子,怎么个死法,老天爷早给你安排好了,让你夜里死,你就等不到天明,让你在酒缸里泡死,你就不会在河里淹死。这人啊,真是说不了,还是过一天说一天吧。”听着陈四妮的相劝,潘丁以为他这个叔伯嫂又想起了前夫,不免对她也生出了一丝的哀怜。
陈四妮前夫姓陈,家住白马河边,是远近有名的酒鬼。这酒鬼酗酒成性,还又爱凑热闹,时常邀上几个狐朋狗友到他家喝酒,一喝就喝个通宵。陈四妮每有伺候不周,酒鬼就会在客人走了之后逼她自己掐自己,直到他睡着为止。谁家有个喜事,即使是白事,他也会买刀火纸前去挨乎着喝上一场,一旦喝到嘴角上翘,只顾傻笑时,那就开始不分碗大碗小,都要一碗一碗地喝个不停。他名声在外,在方圆十里之内,大人孩子一提到喝酒总会带上一句:“不怕酒鬼闹,就怕酒鬼笑。”后来,谁家一有事都要提防着酒鬼的到来。他没了酒场,没人陪喝,就跑到城里小酒馆里找人对杯。家里的地也被他卖了,开始都是他付酒钱,后来钱花光了,他就通过在洪顺源酒厂做工的一个酒友混进了酒库。他藏在酒缸后面,却被库房人员把他锁在了里面。他喝完睡,睡完喝,自以为得意,不料在一次大醉取酒时滑入酒缸被酒呛死。出殡这天,陈四妮生下一个小脑瘫儿,没过多久也就死了。后来经人介绍,她又嫁到潘家。她的这个男人从小患有软骨病,由于两腿打弯,胸骨外凸,人都叫他鸡架子。这鸡架子庄稼重活虽不能干,但在日常生活中头脑灵活,又不用烟酒,不打骂人,甚得陈四妮的疼爱。
潘丁与鸡架子同为一个老祖,虽然都在四服上,但平时见面只是你吃啦我喝啦,很少往来,只有红白喜事时才看出了远近,前去帮忙不说,白事上还要戴孝,这就是俗话说的一匝不如四指近。鸡架子家又是赵广的姥姥门上,赵广从小在鸡架子家长大,和隔壁的潘丁很合脾气,成了光着腚的要好伙伴。人说:亲戚亲戚,越走越亲;亲故亲顾,亲了才顾。这话一点不假。再近的亲戚如不来回走动,时间长了也就不亲了。朋友也是这样,患难见真情,赵广和潘丁的关系就在这一层上。
自从夏菊死后,赵广经常来看潘丁,他每次来时,都要带两份礼物,一份给潘丁,一份就是给他表哥鸡架子,而每次又是陈四妮把赵广留住,再把潘丁喊来,让鸡架子陪着他俩吃顿饭。鸡架子不会喝酒,就以闻代喝,赵广和潘丁也只好喝两杯表示一下算了。
这天,赵广算来已有些天数没去潘丁家了。他搂完麦子,看看天早,就想回家带点东西再去看望一下潘丁,却在村头遇到了在城里蒋家当奶妈的。这奶妈穿戴整齐,白净胖大,一看就是个富态模样。她见赵广扛着耙子回家,老远就打起了招呼:“赵师傅,下地啦。”因为赵广有一手木工绝活,人们都这样称呼他。
赵广“嗯”了一声,问道:“到村里来做啥呀?”
奶妈说:“这不,府上干闺女到岁数了,老爷欲在就近给她找个婆家。赵师傅,你认识的人多,你觉得谁家有这么合适的呢?”
赵广“哎哟”一声:“我还真没有留意过这样的事呢。”
说话工夫,他们来到赵广门前,赵广礼貌地让她家来坐坐,她说:“不啦,我还得快点回去。”
赵广进家,二把刀舀瓢水让他洗手:“刚才,你在给谁说话呢?”
“城里蒋家的奶娘。”
“她到咱村里来干什么?”
“说是给他们府上一个干闺女说媒。”
“说媒?他要什么样的?”
“管他什么样的,咱又没有合适的。”
“你就没想到给潘大哥提提?”
“你说潘丁啊,你没见他穷的就剩他一根丁了,人家能要他?”
二把刀拉出饭桌让赵广吃饭。她从厨房里盛了碗糊糊,又从西间里端来煎饼,挨着赵广一边纳着鞋底,一边接着赵广的话茬说道:“我看也不见得。”
赵广一边吃饭一边说:“那你就给他去说说吧,趁着这老妈子刚去东头。”
二把刀真的去了,赵广却讥笑道:“这老娘们还当真了。别说还是一个大家主家的干闺女,就是一个穷要饭的也难说跟他。”
不一会儿,二把刀回来了,她一句话不说,耷拉下脸从厨房端出碗糊糊。赵广问:“怎么样?”
二把刀喝下一口说道:“嫌远。”
赵广笑笑:“这哪是嫌远啊,分明是嫌穷。”
二把刀蹲在地八仙桌旁就着咸菜又喝下几口:“我走到东头,就见他在张家正与承仁拉的热乎,就站在门口听了会儿,好像是让承仁去他姨哥家打听情况。”
“姨哥?……唉,任她找谁去吧。”
二把刀吃完,就把新做成的两双布鞋分别包好递于赵广,赵广朝腋窝一夹轻松地穿城而去。走出南门,即见碧空无垠,暖阳无限,赵广心中一片敞亮。抬头望去,有山头九座自北向南凌空飞架,好似群龙聚首,痛饮九泉玉液;又像一字排开,正欲腾空高飞。山势峰起峰回,天覆地载,苍松翠柏,青光碧罩。间有石骨外露,如嶙峋龙甲,飞舞龙爪,大有九龙争辉万马争雄之势。这九龙山,赵广跟着潘丁没少上了,他所熟悉的是山间小路和一草一木,可他从未关心过远处的九龙山会是个什么样子,今天一见,这九龙壮美就像才发现似的。再看山下,碧波千顷,良田万方,大田里的人们正在忙碌着,他们用歌声驱赶着疲劳,表达着心声:
九龙山,山连山,
穷人日子似油煎。
吃糠咽菜难饱肚,
何年何月见青天……。
随着歌声忽远忽近,赵广的情绪也在忽高忽低:人们都知道一年四季在于春。其实,在这一年中,春天是最难熬的。多少个农家都已经断顿,还有拖儿带女的拉着要饭棍去了黄河北,这种凄凉景象和春暖花开的美景极不相称,于是觉得在这饥饿的日子里到大哥那里送双鞋不如送点粮食了。他想回去,可是路已半途,只好等到下次再说。不觉中,赵广来到潘丁门口,只见房门上锁,人已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