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广没见到潘丁,就去了表哥鸡架子家。可是鸡架子家的房子外门全都拆了,一群人正忙前忙后地打夯备料。他走近一看,在这些干活的人中,没有一个是他认识的,表哥表嫂也没在这里。他不知道表哥发生了什么事情,更不相信表哥有这个腰力翻盖房子。他想,表哥可能是急用钱花把房子卖了。
赵广正在疑惑,忽听有人问他:“小唻,大老远的来到这儿发什么呆呀?”
赵广转身看是一位老者,连忙叫声大舅。俗话说,姥娘门前舅爷多。赵广从小住姥姥家,对老者当然认识。不等赵广问话,老者便说开了:“别看您这个表兄弟长得不咋,可就是有福,这不,他媳妇不知从哪里弄来这么多钱又盖房子又置地,谁能想到呢?”
身边一个干活的打腔道:“听四妮说,是她哥给的钱。”
老者问:“她哥,她哥是干什么的?”
“听说在南洋做买卖。”这个干活的正蹲在一堆旧砖旁一边砍着砖上的泥灰一边说。
赵广见表哥家的日子一夜之间飞黄腾达,觉得不可思议。他牵挂着潘丁,从老者嘴里得知潘丁为了还账,将自家的地卖给了鸡架子,这让他增添了一丝忧虑:难道潘兄弟不想过日子了吗?
其实,潘丁并不是这种人。他不憨不傻又有气力,虽说因惊吓得了病,可这又算是什么病呢,不挡吃不挡喝,也不耽误干活。媳妇的突然死去,对他打击很大,可他并没有因此绝望。只是他们两口子看病先后欠了人家的账,媳妇一死,又买棺材又发丧,欠账如泰山压顶让他喘不过气来,他只有狠狠心卖掉祖上的地,把账还清后再一身轻松地外出闯荡一番。他想,自已反正年轻,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就他只一个人的光景凭着浑身力气,到哪里还混不上一碗饭吃呢!主意已定,按照常理,他先问了本家鸡架子是否要地,没想到他还真的想要。在填写房地产分析草契纸时,潘丁要求一旦有钱可随时赎回,鸡架子表示同意,并将此话附在了契约之上。
潘丁把大部分的新老旧账一齐还清,打起他那床结婚时的棉被背包把门锁上,接着又把门打开。他想起了什么,他把背包放在床上,从床头柜子里拿出一件褂子和一双铲鞋,这是他把地卖给鸡架子后,陈四妮送给他的。俗话说,老嫂比母。陈四妮虽不是潘丁的亲嫂,但也不远。因失去老婆而顿感孤独的他,能得到本家哥嫂的关心,这让他增添了面对生活的勇气,他把褂子和鞋打进背包,是想把他们的这份情谊一同带上。
为了找活,潘丁串遍了附近村庄,除帮人干了几天翻盖屋外,再没有人收留过他。这天天刚亮,他就背起背包漫无目标地上路了。在一座荒岗子前,一阵阵的抽泣声让他放慢了脚步,他循声望去,岗子上有片树林在寒风中摇摆,有几块石碑隐现在树林之中,这是一片坟地。是谁这么早来这里哭泣呢?潘丁观望着,哭声突然停止。潘丁大着胆子沿着小路而上,见有人影晃动立即停下脚步,仔细一看,见是一个女子穿戴整齐地站在石碑前的供台桌上,两手正抓着从树上垂下来的一根绳索,迟迟疑疑地把头伸了进去。“不好,有人上吊!”潘丁大叫一声,几步抬腿蹿了上去,女子的身体已经悬空,潘丁急忙抱住。
女子被解救下来,远处传来呼喊的声音。潘丁把女子扶下岗子,寻找她的两个人来到面前。
“闺女啊,你可不能走这条路啊,你如果死了,不就更说不清楚了吗?”
“这个王八孙子哩,伺候他不给钱不说,还诬蔑人,我找他算账去。”
“你别再给我惹事了,快把你妹妹扶回去。”
“咱不能白吃这个冤枉气呀?”
“咱既然没偷,咱就问心无愧,他们诬蔑咱,他们就有好下场啦?走吧,快回家去。”
听口气,前来寻找的这两人一个是她的父亲,一个是她的兄长。潘丁站在一旁看着这爷俩一前一后地回去,没走几步,女子便停下脚步。女子转过身来,她父亲这才想起闺女是一位年轻人救的。
“爷们,谢谢你了,请你到家里坐一坐吧。”
“大叔,走吧,我家离这里不远。”
女子的父亲说着要来拉潘丁。潘丁说:“今天是碰巧了,该着姑娘没事,请回吧,我还有事。”
潘丁望着前面的女子提高了嗓门:“小妹妹,看开点,世上什么人都有,什么事都有,可不能想不开呀。回去吧,我也该走了。”
女子的父亲问道:“爷们,您贵姓呀?哪个村的?”
潘丁只说不远,说着离开了这里。
为找活干,潘丁顺着一条平坦的土路前行,他老远看见前面村庄里有座炮楼,就知道这个村庄就是宣村了。“宣村的楼,小雪的阁,苗家营的包子锅。”这句顺口溜是他从小就知道的。在城南,人们一提起富户,谁都会想起这句顺口溜。潘丁加快了步子向村头走去,村里正有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向这边走来。
“老爷,枪还是让我扛着吧。”走在后面的那个人几个快步跟上,潘丁连忙靠边。
“干什么的?”其中一人问道。
潘丁见这两人一个身材细挑,一个身板墩实;再看那颜面,一个微黄泛白,一个黑中泛红,他们手拿土枪肩扛铁叉,不像庄稼人打扮。
“老爷问你呢?”
“我,我,我是来找活的。”
“能干什么活啊?”
“我是个庄稼人,家里的,地里的,什么活都行。”
“那就到我家出粪去吧。”
留他干活的正是这宣村的富户王根霖,人称王大头。能有活干,潘丁喜上眉梢,连忙说:“行行行。”
“有啥要求吗?”
“没有,有饭吃就行。”
“那好,就让管家领你去吧。”
王大头说着又从管家手里拿回土枪。管家说:“老爷,您在这儿等我吗?”
“我自己去就行,你领他干活去吧。”
管家似乎勉强:“还是我跟着你好。”
“你怕狼吃了我不成?”
“不是,不是。”
“那就去吧,又不是我一个人。”
“我看他们都是滑头一个,老爷,您得提防点。”
“别哆嗦啦,快带他去吧。……等等,不要在夫人面前乱说。”
俗话说,东南门西南圈,这家人家不用看。一进王家大院,管家就领着潘丁去看粪池,不料往西一拐,管家拉着潘丁迅速躲开。潘丁不知道管家这是干啥,他一面被管家拽着,一面回头观望,只见粪坑一旁的厕所小门上搭着一条用五色彩线编成的腰带。“噢,有人解手。”潘丁明白了怎么回事,跟着管家去了一间工具房,房门打开,满屋都是耕耙耧耩和杈把笤帚扬场锨等各种农具。
管家说:“这里面的工具尽你用,可有一件,用的时候要爱惜,用完要擦抹干净,在哪里拿的,再放到哪里。今天,你的活就是出粪。刚才你也看了,那里就是粪坑。你要记住,只要厕所门上有腰带,那就是有人正在里面解手,你要赶快离开那里,等人走了你再去。记住啦?”
潘丁想,这事连三岁的小孩都知道,还用你交待。心里这样想,可嘴里答应着:“记住啦。”王家大院分东西两院,东院是主人居住区,西院是干活的居住区。东院又分前后院落,前院是四合院平房,堂屋出厦。后院是座长年失修的破旧楼房,在楼房的东北角上有座三层高的小炮楼非常牢固地耸立着,这是宣村的标志性建筑,也是远近有名的一道风景。
大户人家与普通人家的粪池没什么两样,都是人畜两用。每逢上冻季节,各家都会清理一次,人畜粪便和垃圾混合在一起,经过一年的发酵,成了农田最好的肥料。潘丁从临时打开的墙洞里向外倒着粪便。出粪的活,潘丁在家没少干了,只是富人家的粪坑比穷人家的粪坑更臭,也许他们吃得好,拉出的粪便也臭。潘丁干着想着,但也顾不得这些。他在满满的粪池中放了块木板,他踏在木板上非常卖力地干着。
这时,管家提把茶壶放在离厕所稍远一点的石头上,对着潘丁喊道:“喂,出粪的,茶沏好啦,要喝的话就自己过来喝,我放这儿啦。”
潘丁在粪池中伸了伸头,知道这是管家说给他听的,大声应道:“放那儿吧,我知道啦。”
潘丁只顾着干活,一个上午就把粪池挖去了一半。管家端来饭菜,与茶水放在一块,走到厕所门前伸头一望,说道:“干得不慢,快上来洗洗手吃饭吧。”
潘丁一手拿起两个杂面窝头,三口两口地吃了下去。他早饿坏了,又吃下两个,这才看到还有一小碟辣疙瘩咸菜摆在那里,他喝了碗茶水,就着咸菜又一气吃下两个,他站起来伸了伸腰,管家来了。“够了吧?”管家看了看筐子里的窝头还剩下一个,问道:“还吃吗?”潘丁不好意思地看看管家又把剩下的这个窝头吃了进去。管家笑笑说:“行,能吃能干。”
潘丁觉得自己吃的不少,他从来没吃过这么多饭,十个窝头满满一筐子只一袋烟工夫就风扫残云般地没了。他吃饱了肚子歇息会儿又干了起来。粪坑越深越费力气,直到天黑,潘丁才把这一池子粪清除干净。打猎归来的王大头听管家一说,觉得这个干活的与别人不同,别人都是先谈好钱后再干活,而他只顾干活不讲别的,这么大的池粪放在别人身上都是干两天,而他只一天时间就干完了。至于饭量是大了点,可他干起活来出力也大,又没别的要求,这种小干活的太难找了,留他几天吧。
王大头看中潘丁的能干,让潘丁住了下来。潘丁的住处是在西院两间盛放柴草的屋,屋内还住着一个喂牲口的老头。这老头姓马,是附近村庄的,因他生来皮肤就像乌鸦一样黑亮,又是排行老二,人们便送给他个外号叫鸦二。别看鸦二长的黑,可家中养个独苗闺女却是灿若桃花。闺女安凤,年方十八,王大头早已垂涎三尺。他辞掉了原来那个喂牲口的让鸦二顶替,并说好管吃管住,还发给工钱。鸦二不知这是圈套,告别妻子女儿来到王家大院。这个王大头表面和善,其内心狡诈。他安排管家在柴草屋内给鸦二安个床铺,置个桌凳,放上茶壶茶碗,虽然屋内堆满柴草,但生活起居却很方便。
潘丁跟着管家进屋,管家高举着灯笼在屋内照了一圈,然后介绍起来:“这是马大爷,是给老爷家喂牲口的。你叫……?”
管家这才想起询问潘丁的名字。潘丁正看着坐在铺沿上的鸦二,听到管家问他,连忙接道:“我叫潘丁。”
管家说:“噢,潘丁,你就住在这屋里吧。”
潘丁问:“我俩睡一个铺呀?”
管家笑笑:“这铺是老爷嘱咐专门给马大爷安的,他上了年纪,不担事,你年纪轻轻地就睡地铺吧。”
看着这屋里一头是床,而另一头则堆满了麦秸豆秸,潘丁心想,这是让自己睡草窝子了。睡草窝子就睡草窝子吧,出门干活,有吃有住就很好了。
借着灯光,潘丁顺着草垛平整了一下,他把被子摊开和衣躺倒。管家说:“你们歇息吧,明天还要早起。不过,我有几句话得给潘丁交待一下,俗话说,吃谁家的饭服谁家管。按主家的规矩在这里干活不能磨滑,不能乱串,不能多事,不能有火,不能……一句话,干活吃饭,吃饭干活。你新来乍到,有事常问着点马大爷。”
累了一天的潘丁不等管家说完就睡着了。半夜时分,不知什么东西把他咬醒,他爬起来看见门虚掩着,又见门外有灯光晃动,出去一看,是鸦二正在给牲口添着草料。
“喂牲口啊马大爷?”
“噢,是我把你给聒醒了。”
“不是。”潘丁进了牛栏,一间屋的牛栏中有两头牛和一头驴正贴着各自的牛槽吃草。
“歇子去吧,明天还要干活。”鸦二往牛槽中各撒把麸子,又用木棍搅拌了一下。
“浑身痒痒得睡不着呀。”潘丁隔衣搔着身上。
“噢,对了,草窝子里有跳蚤,你上床睡去吧。”
“那你……?”
“你要不嫌我这个老头子,咱爷俩就睡一张床吧。”
“管家愿意啊?”
“他愿意不愿意的,晚上他又看不到。去吧,床上铺的黄蒿,那上边没有跳蚤,去吧,床上解乏。”
潘丁没有推辞,他先在院子里抖落了几下被子,又抖落几下衣服,便回屋躺在了床上的另一头。
第二天,潘丁听从管家的安排,先把出粪用的墙洞封好,然后就去劈柴。堆在墙角的木柴大多是些老榆木疙瘩,一斧下去只见斧头死死地夹住,而木柴纹丝不动。“爷们,那样是不出活的。你没听说吗,干榆湿柳,木匠见了就走。劈榆木疙瘩,光出憨力是不行的,还得有窍门。”站在牛槽旁边的鸦二见潘丁使出吃奶力气也劈不开一块木头,找出几根铁绽子递给了潘丁,潘丁用加楔子的办法果然奏效。堆积多年的老树疙瘩一块块地被潘丁劈开,又整齐地堆放在西墙根上。
“爷们,喝碗茶吧。”
潘丁见鸦二给他送过茶来,连忙接过一气喝下,似有过意不去地说道:“马大爷,您老人家这么照顾我,我都不好意思了。”
“看你说的,你我都是干活的,没有什么客气的。”
“可我觉得主家好像高看你一眼似的。”
“那是我上了点岁数。”
“这个主家真不错,看你牙口不好,不是给你块豆腐乳,就是给你点辣椒酱吃,还不断你的茶喝,真不错。”
“茶壶茶叶都拿来好多天了,我一回也没用过。我这是看你劈木头太累才闷了壶茶尝尝。来,你过来多喝它几碗吧。”
“好,谢谢马大爷,既然马大爷泡了,我就再喝它一碗。”放下劈柴,潘丁拍拍双手欲去喝茶,就听吵闹的声音从东院里传来。
“昨天你拿这么多钱究竟干什么去啦?”这是个女人的声音。
“你说我拿钱干什么去啦,我能干什么去啊?”这是个男人的声音。
“这话我问你呢。”
“你不知道我昨天打猎去了吗?”
“你打的猎呢?你打的什么猎啊?我看你是借着打猎的名又去约会那个不要脸的去了吧。”
“你说我去约会谁,我就去约会谁了,我看你还能说什么?可有一件,你不要把我惹急了。”
“是你惹我呢,还是我惹你呢?你看这个家还像个家吗?不是养狐狸精,就是养贼,没狐狸精没贼了,你就出去寻摸,再大的家业还搁住你这样败坏了?”
“你看你净胡说,你真说急了我,我真要……。”
“你真要怎么着,你真怎么着?你说呀,你说呀……,”女人又哭又叫:“这个不要脸的啊,人小鬼大,在这里偷东西偷汉子不说,滚出去了还在藕断丝连,你说我还怎么过呀……。”
潘丁喝下两碗茶又去了墙根继续干他的活。对于东院的吵闹,潘丁和鸦二只是听着,谁也不作一句评论。
吃过晚饭,夜幕下的王家大院一片寂静,只有从牛棚中放射出的暗黄色灯光为这个冰冷的小院传递着一丝温暖和光明。
潘丁和鸦二脸对脸地坐在床上,屋内没有亮光,可是对方的呼吸都能听到。
“马大爷,我就不明白,穷家闹那是因为穷,他们富人家闹个什么味呢?”
潘丁的问话打破了房间的沉闷,只听鸦二长叹一声:“谁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啊。”
“他们难什么呢,又不缺这缺那的。”
“外表看是这样。听说我来之前,他们家有个侍女名叫雪珠,可能是老爷相中了她,他家大奶奶不愿意就专找她的错缝,整天家不是打她就是骂她。后来大奶奶丢了东西,硬逼着雪珠去找,并对雪珠说,找不到就是你偷走了。雪珠找遍了所有地方,东西也没找到,第二天,就让她家来人把她领走了。”
“噢,怪不得他们家闹乱子呢。”
“我来了这么长时间了,东院里没几天消停过。开始,我也不明白,放着清福不享,闹个什么味呢?这几天我才……。”鸦二正说在兴头上,门外传来“哗”的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