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头听管家说安凤的娘除身体虚弱外并无大病,立即怀疑潘丁从中捣鬼。他嘱咐管家对潘丁这个人盯着点,果然,管家连续几天都是在早起后发现潘丁趁着安凤清洗马桶的机会进行会面,而且,每一次都是东张西望,躲躲闪闪,说起话来也是附耳低声,只因距离较远大多听不清楚。
这一天,管家提早起床躲在一个最近的地方,只听安凤说道:“自从潘大哥交待我之后,我就提防起来,石婶给我舀的汤我都倒了。我喝水的碗也是单独保管,说起来还真管,这都好几天了,我的头痛晕病就再没有犯过,有两晚上,王大头敲门我都知道,都被我挡在了门外。”
潘丁说:“谢天谢地,你总算相信了。你看这个王家大院里,除了你我,哪里还有什么好人,他们都是联起手来害你的。”
“我还是不明白,我实心实意地伺候他们,他们为啥这么害我?”
“为啥?这不明摆着吗……好了好了,连我都不敢往下想了,你还是下决心离开吧。”
王大头贪色,管家这是知道的,就因为这,大奶奶没少与他闹了。随着日月渐逝,大奶奶眼看着自己人老珠黄又疾病缠身,而王大头却是宝刀不老精力旺盛。大奶奶自知在夫妻生活方面难以力挽狂澜,可又不能眼看着他到外面去乱来,只好在他与安凤或雪珠之间顺水推舟,名义上是让丈夫纳妾迎新,实际上是为自己找一个贴心服伺。事态的发展往往是一厢情愿,那个雪珠人小鬼大,与她大奶奶并非一个心眼。这个安凤倒是顺眼顺心,可就是不愿意在这个大院里长期待下去,她看不上王大头,更不愿意做小,不是王大头施计,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到这个院里来的。这些,管家心里一清二楚,可他没想到的是这个王大头把她父亲鸦二弄走后,就对这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下了黑手。“可怜啊可怜。”管家虽有恻隐之心,但他并不想去帮安凤:“人都是该子,任命吧。”毕竟,管家在王家大院一二十年了,他对主人的忠诚不亚于一条老狗。他把每次看到听到的都及时给王大头作了汇报,王大头知道安凤有了警惕,再加上夫人卧床,安凤一直守在身旁,王大头就没再让石婶下药。
转眼到了麦收时节,张承仁带着十几个短工收麦打场,只几天工夫,王家自种的十多亩麦子全部晒干入仓,潘丁跟着饮牛喂驴,晚上还要给牲口加料,忙得没黑没白。这天,潘丁牵着牛从外面回来,刚拴进牛栏,管家和承仁一同前来,管家说:“潘丁,老爷看你为了王家从不惜力,对你很是看重,让你跟我去收租子,喂牲口的活你就交给承仁吧。这你知道,承仁也不是外人,让承仁替你喂它几天,你应该放心。”
“去收租子,东家就这么相信我?”潘丁似信非信地把喂牲口的活交待给承仁,穿上王家为收租子特制的马夹跟着管家去了邻村。
就在王大头的爷爷辈上,王家的土地就已经达到几百亩之多。后因王大头的父亲赌博又上了吸毒的瘾,家境才像盛开的鲜花遭遇到霜打一样很快败落。老太太的严加管教才使王大头没追随他的父亲,可到最后,王大头从他父亲手里接过的家产除了这座日渐萧条的院落,也只有这几十亩地了。王大头留下自种的,其余的全都租给了佃户。
佃户按契约一年一次地交纳租金,于当年麦后开始,秋后结束。这些佃户本分老实,除非遇到大旱大涝或冰雹一类的天灾,大都及时交纳。潘丁跟着管家就像他第一次走老丈人家一样,所到之处,佃户们如敬天神一般,他再一次感受到做人的尊严。一旦离开佃户,他又恢复到原来的境地,他知道,他这是跟着管家沾的光。管家肩背钱褡,手拿账本,潘丁则拿根木棍跟着管家东跑西窜。他们对交租户一般都是先催后收,每户都要跑个两三趟才能完事。
这天,他们来到凫村孟广裕家,孟广裕交清租金,就摆上酒菜款待。席间,孟家男女轮番敬酒,只喝下一盅,管家就以身体不适为由让潘丁代劳。尽管潘丁推辞,也是喝的不少。告别孟家刚要出村,就见一人迎面赶来:“三叔,你快家去一趟吧,我兄弟昨晚出去玩,到现在还没家来,我婶子都快急死了。”
“他都是跟谁在一块唻?”
“你别问了,跟我赶快回家吧。”
潘丁听管家家里出了事,劝道:“那就快家去看看吧。”
管家犹豫了一下:“那你……?”
“我这就回去给老爷说去,你就放心地去吧。”
“钱褡子和这个账本你带上,回去一同交给老爷。”
管家说着就把钱褡子从肩上摘下连同账本一同递了过来,潘丁急忙躲闪:“这钱褡子我可不能摸。”
管家拉下脸来,说:“要在平常,你是不能摸。这不是我要回家吗?里面是个空的还好说,这里面不是还有收的租金吗,怎么,你怕你自己据为己有啊?”
“看你说的,我是那种人吗?”潘丁说着接过钱褡子往肩上一甩,手拖账本就要赶路。
“看好了,里面有钱,你回去就给老爷。”
听着背后管家的嘱咐,潘丁人模人样地整整衣襟,挺胸坦袒地迈开了四方大步。潘丁神气了一阵,环视周围并无一人,这才想起这会儿正是人们吃晌午饭的时候。他渐渐地松弛下来,扯开钱褡子上口,斜眼瞟了下兜内的租金,租金用纸包着,他伸手摸出纸包轻轻捏了一下,马上又放回兜内,看看钱包在钱褡子底部,就又像鸭子似的跩起步来。
潘丁的酒虽说喝得不少,可那些酒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平时他并不馋酒,不是因为没钱买酒想馋也馋不起来,而是他日子过得没劲没那个心情喝酒。现在好啦,王大头给了他这个机会,尽管才刚刚几天,总算也过上了有酒有肉的日子。潘丁兴奋着,然而,他没忘记安凤的处境。一想到安凤,他的情绪就又低落下来。潘丁没有了刚才的兴致,他低着头走着,他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好。
突然,他眼前一黑,有个东西套住了他的头,接着,又有根绳索把他的脖子勒住。他急忙用手挣脱,怎奈越是用力前拉,绳索越是紧勒。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使他意识到这是他遇上劫路的了。漆黑中,他想喊也喊不出声来,他一只手死死地拉住勒在脖颈上的绳索,拼命地为自已留出一点喘气的空隙,一只手死死地抓住钱褡子,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劫贼抢去。他奋力挣扎了会儿,用尽吃奶的力气猛地一个鹞子翻身,总算从劫贼手中挣脱开来。他大口喘着粗气,迅速将头上顶着的袋子抹下,将绳子扔在地上,往前跑了两步,觉得身后并无人追赶,这才停下脚步,看到路北是望不到边的谷子大豆,路南则是大片大片的高粱。潘丁无心追赶,将手伸进钱褡子这才慌了手脚。钱褡子已空,租金没了。“劫路的,劫路的,快抓劫路的……!”潘丁一边吼叫,一边寻找着脚印向高粱地里钻去。高粱地里脚印很乱,再往里走,脚印清晰起来。他从地上的脚印判断,劫贼一共两个,就是这两个劫贼抢走了钱褡子中的租金,循着脚印,潘丁快速追去。地的中间有条小路隔开,这是一条田间小路,潘丁看到,在路的那边高粱地里已经没有了足迹,而小路上的荒草却被人踏平。潘丁顺着小路任意追去,眼前陡然一亮,小路已到尽头,可是劫贼去了哪里,潘丁茫然失措。
潘丁倒了大霉这是他没有想到的,又是谁劫了他,更是他没有想到的。这是王大头和管家商议设下的圈套,自然劫走的租金又回到了管家手里。
潘丁硬着头皮见了王大头,他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王大头端坐在树荫之下,耐心地听完潘丁的诉说,轻声说道:“人没事就好。”
潘丁后悔道:“这都怪我。”
王大头慢声慢气地说道:“我不怪你,我必须问你一句,你把人家的租金给弄丢了,你打算怎么办?”
潘丁说:“你让我赔我也没有钱,你让我借,我也没地方去借,你看怎么办,我听老爷的就是。”
“这么说,你丢了租金让我来赔了?”
“我不是不想赔,我确实没钱赔啊。”
“你什么时候才有钱啊?”
“反正我现在没钱。”
“没钱就不赔啦?”
“那就用我在老爷家干活的工钱慢慢赔吧。”
“你那才几个钱啊,……这样吧,你现在赔不起就先记上吧。”王大头在孟广裕已交的租金栏后面写下 “潘丁欠”三字,又让潘丁在上面按了手印,接着说道:“你让我遭受了这么大的损失,我看你也不能在这儿干了,你走吧。”
潘丁迟疑片刻,说道:“我走可以,请你也让安凤走吧。”
不提安凤还好,一提安凤,王大头的火立即上来,只见他怒目圆瞪,双掌齐拍椅子两边的扶手,高大的身躯“噌”地一声跳起:“快走!”
潘丁跪倒在地:“老爷,我求求您了。”
王大头继续怒道:“从今往后,我不想再见到你。快滚!”
正在里屋伺候大奶奶的安凤听到王大头的怒吼急忙跑了出来。潘丁一见安凤,起身上去就拉:“走,咱们一块离开这里。”
安凤用手挣脱:“我不是正伺候着大奶奶的吗?”
“大奶奶,大奶奶,你心里就只有大奶奶,你就不看看,你被他们害成什么样子了,还这么死心塌地的伺候他们。走吧,咱们一块走吧。”
潘丁被人劫走了王家收的租金,安凤在屋里听得清清楚楚,王大头一没埋怨,二没刁难,只是不让他在这里干了,这已经是够客气够给面子了,没想到潘丁不领情,还又把她扯进来。看看王大头的凶样,又见石婶、张承仁站在一旁,生怕再激怒下去对潘丁不利,便生拉硬拽地把潘丁扯出大门:“走吧,走吧,你没地方去就去我家,说不定过几天我也家去了。”
“你可要小心啊。”潘丁嘱咐一句,看着安凤关上大门,心中懊恼无比,他在大门口蹲了会儿,刚走出几步,忽然想到陈四妮给他的新鞋新褂还在院里,转身回来猛推大门,大门已经上闩。
潘丁一边用力拍门,一边大声喊着开门,不一会儿,门内传出石婶的声音:“干什么你还不走?”
潘丁说:“我的东西还在里面呢。”
“什么东西?”
“一床被和一个包袱。”
“你等等。”石婶很快回来,她把东西从门缝里塞出来:“你看看是这些吧?”
潘丁接过,隔门说道:“石婶,我跟你说,你别以为安凤好欺负。你和王大头密谋做的那些事我都知道。我告诉你,你再给安凤碗里使坏,看我怎么收拾你。”石婶用力关上门闩,回道:“你胡说什么,再不走,老爷可要变卦了,到时候,你想走也走不了啦,你还是快走吧。”
潘丁窝着一肚子气朝着安凤家的方向走去,原先的酒劲业已全消。在蔚蓝的天空,几朵白云遮住了有些发烫的阳光,轻柔的小风穿过四野吹在身上顿时酥软无力。随之,他那颗烦躁的心渐渐下沉,他镇静下来,想想丢了他王家的租金,明明是由自己得意忘形,麻痹大意造成的。那可是将近十亩地的租金啊,真要用我的工钱还他,那还不要在他王家干一辈子啊,我这一走,不是王大头太便宜自己了吗?他王大头就这样轻松地放掉自己,难道会有什么目的吗?如果他没有什么目的,这样一个奸诈之人,能对一个干活的宽宏大量吗?如果有目的,那会是什么呢?潘丁陷入了沉思,难道他已经知道我发现了他的秘密而借机撵走我吗?可又一想,他王大头要让一个给他干活的滚蛋,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何必要费这么大的事呢?潘丁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是王大头看出了他与安凤的关系,就制造了这么个茬口分开了他俩。潘丁只顾着低头走路,有人骑着毛驴向他走来,他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