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骑着毛驴赶路的中年妇女眼看来人向她撞来,大喝一声:“喂,往哪儿看啊?”
潘丁抬头躲过。他摇头笑笑,看到不远处一片豆地里,好像有个熟悉的身影:“那不是马大爷吗。”
潘丁顺着田埂过去,见鸦二正在耪地,喊声:“马大爷,您耪地呢。”
鸦二满身是汗,见到潘丁非常高兴,问道:“你这是去哪里啊?”
潘丁把背包放在地头,说道:“马大爷,让我耪吧。”说着接过鸦二手中的锄头,顺着锄茬耪了起来。他前腿弓后腿蹬,一锄下去就到了原来麦茬的根部以下,接着晃开膀子,把锄头向怀中拉回,他那精准熟练的动作,让鸦二一看就知是个种庄稼的好手。
潘丁说道:“马大爷,以后家里的活就交给我吧。”
鸦二问:“你从王大头家出来啦?”
“出来啦。”
“安凤呢?”
“大奶奶的腿摔着还没好,安凤还要再伺候几天。”
“噢,前段时间管家来提起过大奶奶摔着的事,听他说摔得还不轻,还说安凤有眼色懂事,大奶奶离不开她,可一想起王大头那个样,我还真是担心她。”
潘丁欲把安凤被人下药的事说出,想了下,不行,如果马大爷知道了,非要去大闹一场不可,那样还不知会出什么事呢,反正,我已给石婶挑明,安凤也已经知道,她会小心的,于是说:“我已经提醒过安凤好几次了,让她提防着点。”
鸦二说:“我相信凤妮那孩子是不会上他的当的。”鸦二不去深问,潘丁也不再深说。鸦二继续说道:“管家那次来还把安凤的工钱给送来了,不过,我和你大娘都觉得奇怪,他把他村里那个大夫也带来了,说是给你大娘看病,说有人捎信说你大娘犯病了。你大娘的身子骨比先前硬朗些了,她没有犯病,更没有托人捎信,你说出奇吧?”
潘丁笑笑,接着沉下脸来,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疑惑起来,以至于鸦二又说些什么他都没有听清。
“潘,潘……。”鸦二大声喊他。
潘丁回过神来:“噢,马大爷……你说。”
鸦二平和了嗓门说道:“我想等凤妮来了,就把你们的婚事给办了,婚完,你们就在我这里过。家里的地虽然不多,种好了,咱爷几个一年到头喝个糊糊吃个窝头还是问题不大的。”
潘丁思索半天说道:“这样太委屈安凤了。”
鸦二说:“这话应该反过来说,让你们留在我身边伺候我们老两口到老,这对你这个大老爷们来说,多少是委屈了些。不过,你也放心,我们老两口是不会难为你这个倒插门的,就凤妮脾气,她也不会欺负你的,你就放心地在我家里过吧,能看到你们在我身边,我的后半生也就有了指望。”
潘丁说:“您老人家并不真正了解我,我想我是应该给您说开了,我这个人结过婚,而且还是个不能生养的人。”
鸦二笑笑说:“孩子,你说过你有个媳妇没过两年就死了。可是,你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啊?我只知道有不生养的女人,还没有听说过有哪个大老爷们不生养的。这样吧,你看前面那棵大柳树,咱到那里歇一会儿,有什么话,咱爷俩到树荫下慢慢说去。”
潘丁说:“你先去树底下,等我把这一沟耪完就过去。”
暑伏天正是锄头遍豆子的时候,天最热,耪豆子的活也最累。两年前,潘丁曾为邻村耪过豆子,每耪一锄,汗水都顺着前胸后背流进裤腰,又顺着腿脚流入鞋中,汗水把鞋湿透,弄得里外是泥。六月天又长,一天到晚不知流了多少汗水才耪完两亩,就为了挣主家的那十斤高粱。今天,他给鸦二耪地,自然要下力气,好在这天气并不十分炎热,一沟豆地很快到头。
这里有一口水井,井旁长着一棵碗口粗的柳树。鸦二递过汗巾,潘丁接过擦把汗水与鸦二并肩坐下:“马大爷,我不能瞒着你们,我就是因为治病抓药去了趟泰安,我媳妇才出了要命的事。”
“她是怎么死的?”
“她是从副棚上掉下来摔死的。”
“你去泰安抓药,病治好了吗?”
“别提了,那次去泰安回来的路上遇到了绑匪,差一点把我吓死。再说,媳妇死了,我也没这个心情再治病了。”
“既然能治,不行再治治看看。”
“就是那几天还好治,过了那几天,就不好治了。”
“那怎么办呢?”鸦二犯起难来。
“自从您老人家表明这个意思,我就从心里万分的感激。我一个干活的,您老人家这么看重我,也是从那时起,我就打定了主意,别管与安凤的事成与不成,在今后的岁月里,我都要报答您。当时我有苦难言,又不想伤了您老人家的好意,就这样一天天地拖到现在。我把安凤当成了我的亲妹妹看待,为保护安凤,我时常留意王大头他们的动静,随时提醒她要多留个心眼。现在,就安凤一个人留在那里,我也是不放心的。刚才,您老人家又提出了让安凤嫁给我的事,我考虑再三,还是要给您老人家说清楚才好。不错,我是个大老爷们,可我不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我有缺陷,我不能对不起安凤,不能因为我葬送了安凤妹妹的一生。您老人家就安凤一个女儿,我个人的毛病,你们不知道,可我心里明白,就我这个样子,我会愧对您老人家一片苦心的。”
潘丁一席话让鸦二踌躇起来:“哎哟,怎么会有这种事呢?你让我见了安凤怎么说呢?”鸦二仰面长叹:“我的命为啥就这么苦呢!”
潘丁安慰道:“要怪就怪我吧,都是我不好,是我辜负了您老人家的希望。对安凤小妹,还望您老人家慢慢地去说,您不便说,就让我大娘去说。就安凤小妹的条件,找个称心如意的丈夫也是我这当哥的最大心愿。”
因为地里的活,潘丁暂时在安凤家住下,他从安凤的爹娘眼神中看出了他夫妇俩的忧虑。这是难以遇到的事,轮到谁头上,谁都会犯愁的,好在这门亲事从一开始就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几个月来,潘丁只是顺着鸦二的意思去做,但自始自终都没有一个明确的答复。这几天,他把这一阵子地里的活都干完了,把该说的话也都说了,趁着安凤还没回来,他决定离开马家去别处营生。
这天一早,潘丁打好背包来到鸦二夫妇面前,说道:“大爷大娘,你们一家人对我这么好,我会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也请二位老人家放心,我会把安凤当成我的亲妹妹一样看待。如果二老不嫌弃我,我愿意把你们二老认作我的干爹干娘,如果二位老人家能够答应我的请求,现在就受您这个小侄的一拜。”潘丁说着跪倒在地。
潘丁的举动给鸦二两口一个措手不及。听到潘丁要做他们的干儿子,更是喜出望外,连声说道:“好孩子,好孩子,如果这样的话,你大爷大娘就太对不起你了。起来吧孩子,我们老两口答应你就是。”说着,鸦二夫妇一同将潘丁扶起,潘丁喊一声“干爹”叫一声“干娘”,喜得鸦二夫妇争着说道:“这真是喜从天降。我们老两口哪辈子修来的福,老了老了又有了你这个干儿子。既然你认我们做你的干爹干娘,往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你也不用再走了。”
潘丁说:“豆地里的草,我已经锄了两遍,现在家里也没什么活了,趁着这个空,我不如出去转转,顺便去看看我的一个兄弟,听说他从屋上掉下来,也不知好了没有。”
鸦二夫妇觉得潘丁的话有理,对于他的决定也不再阻拦,离开时,老两口再三叮咛:“找不到活就赶快回家。”
潘丁并没有急于找活,而是先去看看他的好朋友赵广。他顺着通往城里的大道,浑身轻松地张开双臂,愉快地环顾四野,那刺眼的光明绿透着无边无际的庄稼,照亮了碧波荡漾的白马河水,河水如银色飘带绕过九龙山尾滔滔南下,使得这座鲁南大山更加巍峨。北面的铁灰色明故城墙,犹如千万个手持盾牌的勇士,密不透风地围作方阵,护卫着那个千古不变的仁者灵魂。金碧辉煌的大成宝殿耸立在古城上空,耀眼的光芒照耀着四面八方。潘丁脚下飞快,转眼穿过了南关大街,在破旧的城门楼上,几棵手指粗的榆树,站在一片瓦砾当中被风吹得摇头晃脑,似乎在得意地俯视着那些都必须从它们脚下才能进城的行人。不知什么事情,城门口的人群骚动起来,人们纷纷列向两旁。不一会儿,就听一声锣响,接着一声长秧:“敬——天——了。”只见城门底下,有人挑着东西出来,这人身着略略泛黄的粗布老衣,上身对襟排扣,下身宽腰便裤,担子的后面是一篮子纸锞香火,前面是面铜锣。他走在前面一边敲锣,一边呼喊着走出城门,随后有两副二人抬跟着,前面抬板上摆放着各种供菜,后面抬板上排满了雪白的馒头,另有十几个青衣人排成双队跟在后面,他们慢条斯理地朝城外走来,潘丁这才记起时间已到六月初一,这是个祈祷老天爷降福人间风调雨顺的日子。
看到抬板上面那些堆成小山似的雪白面食,潘丁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他想吃点东西再走。见桥头树荫下卖大碗茶的桌旁摆放着烧饼,便走过去拿起一张,可在掏钱时翻遍了衣服口袋也没掏出一分钱来。他把烧饼放回原处,身后一人伸手又把这个烧饼拿起来塞到他的手里:“吃吧,我也经常吃这里的烧饼。”
说这话的是一个长相俊俏的姑娘,潘丁似乎面熟,却又想不起来她是谁家的姑娘:“你是……?”
“来,大哥,你把背包放下坐这里吃吧。”姑娘把怀中抱着的两刀纸平放在马扎上面,朝着卖茶的喊道:“大嫂,来两碗茶,再给我大哥拿两张烧饼。”
面对这么一位热情大方的姑娘,潘丁的脑门内闪电般地搜索着,他的亲戚、邻居,他所熟悉的人……。
“大哥,你忘了,不是你,我早就去见阎王了。”
“你是……雪珠?”
“我是雪珠,大哥,你让我爹找的好苦啊,你救了我也不留个姓名,我们就认为你是附近村的,我爹都转遍了也没打听到你的踪影,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你。大恩人,你吃,吃饱了,咱们再说话。”
潘丁不好意思起来:“雪珠,我这会又不饿了。我问你,你这是干什么去啊?”
雪珠把大碗茶端近潘丁,又把潘丁放下的烧饼拿起来递给他:“大哥,我还没问您姓啥叫啥,是哪村的呢?”
潘丁接过烧饼又放在桌上:“我叫潘丁,你就叫我潘大哥吧。至于我的家吧,家是在小雪,可是家里也没什么人了,只有几间破屋还不知道塌了没有。”
雪珠拿起烧饼咬了一口,又把另一个烧饼递给潘丁:“潘大哥,这会我也饿了,来,这张给你,咱俩一块吃吧。”
潘丁不好意思地接过:“既然雪珠妹妹这么真心实意地让我,我也就不客气了。”
雪珠高兴地说道:“你救了我,我还没有好好地谢谢你呢,吃吧。”
潘丁说:“你看我都穷到了这样,我也就不怕您笑话了。”
雪珠问:“潘大哥,那天这么早,你去哪里啊?”
“哪天?”
“就是你救我的那天。”
“我那是赶早找活去。”
“找着了吗?”
“找着了,就在王家大院里。”
“你一直在那里干吗?”
“干了有几个月吧,现在不在那里干了。”
“没开给你工钱吗?”
“没给。”
“这个王八蛋的。……你听说那个老刁婆丢戒指的事了吗?”
“你说的是他家大奶奶吧,不是给她了吗?”
“是谁给她的啊?”
“我交给了管家,当然是管家交给她的。”
“怎么这个戒指在你手里啊?”
“是我在给他家倒粪时,在粪坑里发现的。”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潘大哥,请你坐好,”雪珠显得有些激动,她站起身来整整衣襟,双手抱拳说道:“大哥,请受小妹一拜。”
潘丁急忙扶住:“不必这样,不必这样。”
雪珠说:“大哥,你不但救了我的性命,还为我洗净了他们泼给我的脏水,还了我的清白。”
“这都是巧啊,也是你命大福大。”
“是啊,你看今天又这么巧,不然,我到哪里当面说声谢谢你呢?”
“我看你抱着这么些纸干什么去啊?”
“表叔让我给他家帮忙呢。你呢,你这是去哪里啊?”
“我去看一个朋友。”
“今后有什么打算吗?”
“能有什么打算,我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趁着年轻,还是想找点活干混口饭吃。”
“你想找活还不容易,前天我表叔还说,最近手头上活紧,还想再上个人呢。”
“你表叔是干什么的,他的活我能干吗?”
“能干,他们家是搞石印的,虽说都是些技术活,也有些脏活累活,比如拉拉货送送货这些简单活,你去了就能干。”
“你表叔要我吗?”
“要,肯定会要。”
他们说着吃喝完毕,雪珠付完钱欲扛那两刀纸张,潘丁顺手接过,夹在腋窝里提着背包进了城门,他们说说笑笑地穿过棋盘大街,很快来到了石印馆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