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处临街四合院,高高的外门楼两旁的石鼓已被磨出了光亮,这是一户曾经富裕的书香门第。“这不是老鸿家吗?”站在深如壕沟的北门大街上,潘丁一眼就认了出来,他没少来到这个街上看了病,小艾先生的诊所就离这儿不远,在他找小艾先生看病时,就没少听了他老鸿家的故事。所以,一来到这里,潘丁就认出这是老鸿家的宅子。
“潘大哥,你来过这家?”
“没有,我只是没少听人家说过这家。”
“你都听说过什么?”
“我听说这家老太爷活着时候是个点主官,在城里很有名气,跟他求学的学生有不少都混了好事,只是他那个大儿子太冤枉了,听说去外地做官,官没做成却吃了官司,被活活地打死在狱中,你说冤不冤啊?”
“你说的是我大爷,第二天就要去报到了,结果晚上就在旅店里让人家把他的任职报到书给偷走了,等他去了县衙,那个空缺已让人补上。他丢失了凭证,坚持让县里调查处理此事,却遭到县官的大骂,说他是官迷心窍到了极点,想冒充个官做都不会,简直就是个骗子。就这样,把我大爷打入大牢,不久被折磨而死。唉,真是太冤枉了。”
“是谁这么冤啊?”二门内有个人走了出来,这人语气平缓,和蔼可亲:“噢,是我侄女买纸来啦。”
雪珠近前一步:“二叔,咱不是缺人手吗,你看看我给您带来一个。”
潘丁随着喊了一声“叔叔。”
大门内站着的人正是这家的主人鸿鹏,只见他薄薄的嘴唇,适中的鼻梁,宽宽的脑门下镶着一对慈眉善眼,身上的白粗布褂头胸前湿了一片。他对着潘丁上下打量一番,说道:“看样像个出力的。”接着问了姓名问了老家,等他再问潘丁家里还有什么人时,雪珠不耐烦了:“二叔你别问了,他就是那个救我的人。”
鸿鹏一听连忙躬手相迎:“失敬失敬,”说着走下台阶:“快请快请。”
鸿鹏接过纸张,嗔怪雪珠不该让救命恩人扛纸,潘丁听罢说道:“如果叔叔把我当作客待,那就是不想让我在这里干活了。”
鸿鹏说:“贤侄,你来我这里干活我非常欢迎,你来的也正是时候,我这里正需要人,现在咱就说定了,我不把你当客待,你也不要把自己当成了外人,你看行吧?”
潘丁说:“我除了力气,没有任何本钱,只要有活干,再苦再累的活我也不怕。”
“好,就这样吧。”
鸿鹏安排好潘丁的住处,让雪珠把正在干活的一家人叫到院中,先把潘丁的情况作了介绍,接着又把其他人一一介绍给潘丁:“这是你奶奶……,你大娘……,你二婶……,这个是我三弟,你就叫他小叔好了……,雪珠就不用介绍了。”
“还有我呢?”一个小女孩从大门外跑了进来,她那满手的泥巴和印在脸上的那个小泥巴手印逗得在场的人哈哈大笑。
“你就不怕人家笑话,一个小闺女子不是玩泥巴就是到处疯,你就不知道裹裹你那个脚啊?”训斥女孩的自然是鸿鹏的妻子。
妻子名叫景荣,结婚多年只给他生下这么一个女孩,小女孩名叫炫炫,炫炫都四岁了也没个弟弟妹妹,鸿鹏的妻子听算卦的说这是因为这个孩子命硬,一回到家,她就看了看炫炫的小手掌上有道横线穿过,这才相信自己迟迟未能怀上第二个孩子是女儿命毒造成的,这让她心理上罩上了阴影,她嘴上不说,可心里常犯嘀咕,对女儿的贪玩常常责怪一番,甚至想打她一顿。可是鸿家毕竟只有这一个孩子,家里人都哄她护她,她的奶奶更是疼她:“咱别玩泥巴了,泥巴太脏,我给你洗洗,去你三叔屋里看画去吧。”
炫炫说:“奶奶,不让我裹脚我就不玩泥了。”
景荣已把一盆水端来:“不裹那怎么行?你个小死妮子,真想当个大脚狼啊!快洗……。”
炫炫哭喊起来:“裹脚苦,裹脚苦,一步迈不了二寸五。我的骨头都裹断了,你还让我裹,你想裹死我啊?”说着两手捂脸,手上的泥巴和着眼泪把脸涂成了花脸,众人一看,都又哈哈地笑了起来。
鸿鹏见状忙说:“不裹就不裹吧,都民国这些年了……。”
“噢噢,爹爹不让我裹了,爹爹不让我裹了……。”炫炫破涕为笑,挣脱奶奶几步扑到父亲怀里,弄得鸿鹏衣服上也沾上了泥巴,在场的人又是一场大笑。
景荣一个踉跄过去,揪住炫炫欲打,鸿鹏急忙伸开两臂护住:“没事没事,反正也该洗了,”接着提高嗓门说道:“潘丁贤侄,救过侄女雪珠,以后在这里干活,都要多多关照才是。在早,咱们槌字帖卖,可是兵荒马乱的,谁还有心舞笔弄墨?槌字帖行当不行了,我们搞起了石印,印表格、印信笺、印贺卡,学校里还让我们印讲义,我们跟着时代走,这石印的活是越来越多。更让我们骄傲的是,我们印出了圣迹图。大家都知道,原来的圣迹图是些拓片,黑一片白一片的,既不清楚又不好看。是三弟用线勾方法在药纸上依照圣迹图勾画出图样,再经过石板印刷、线装成册才成了现在的古朴、大方、清晰、美观的圣迹图版本。新版本的圣迹图一经面世就受到了世面上的欢迎,许多商家纷纷前来订货。你们看,我们现在的活是一个接着一个,而西门里的、东门外的他们几家却面临着倒闭。石印圣迹图让孔圣人的事迹传遍天下,也让我们这个鸿祥石印馆名扬四方。为此,我们应该给我这个三弟记上一功。”
刚把小女送进屋去的景荣听到这里小声说道:“记功也不当吃不当喝的,还不如排排场场地给她叔早点成亲,干起活来也能多个帮手。”
鸿鹏看了看妻子说道:“炫炫她娘说得正合我意,”接着转向老太太问道:“娘,您看什么时候好啊?”
老太太说:“依我说是越快越好,你们不知道我连做梦都想早点抱孙子呢?”
鸿鹏说:“依娘的吉言,那就等到天一凉爽就把三弟的婚事给办了吧。”
老三鸿旭没有因为家人的期待高兴起来。在这条街上,他相中了一位姑娘,这位姑娘也喜欢他,他们心知肚明,可是从未当面说过。鸿旭细条长个,瓜子面脸,肤色白皙,五官端正,虽然长相平平,可他能写会画,喜欢看书,说起话来文绉绉的,在创办鸿祥石印馆时,以他的聪明才智和他二哥的同心协力终于干成了这个行当。可在刚起步时,一些人风言风语,说他们两个毛孩子不知天高地厚,是吃饱撑的。这时,隔壁有个名叫文静的姑娘,经常隔着后窗以换书看的名义暗中为他鼓劲,还用丝线绣了个漂亮的书签送给他,书签上的“祝你成功”四个字每时每刻都在鼓舞着他。他们有共同的语言,共同的心愿,可在谈情说爱方面,谁也不敢越雷池一步。姑娘没有勇气在自己喜欢的小伙子面前表明她的心迹,却在日夜盼望着心上人能够事业有成。当鸿旭他们的石印馆开办成了后,她又盼着心上人能托人上门提亲。在她等着盼着的时刻,她的父母却暗地里把她说给了一个地主人家,当她知道后一切都成定局。临出嫁前,文静从后窗中递过来一本杂志,里面夹着一张叠了又叠的纸条,她让鸿旭天明再看,鸿旭不知写的什么,等他一觉醒来听到隔壁有鞭炮鼓乐声音,这才想起纸条的事情。打开看时,上面写着字,字体歪歪斜斜,上面似有泪痕,仔细看时才认出“我恨”两个字来。待鸿旭跑出家门,花轿已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走出了城门。
他后悔自己没有抓紧,在这个四面禁锢的城堡中,他知道他的母亲并不保守,如果他主动提出,文静姑娘也许就是他的媳妇。他知道文静对他的怨恨都怪他自己,可事已至此,怪有什么用呢?母亲知道了儿子的心事,她连忙托人说成了娘家门上的一个亲戚,这是她相中的一门亲事,她说这门亲事是亲上加亲,能旺财旺人。鸿旭对母亲的操心虽不满意,可也不能反对。母亲早年守寡,把他兄弟俩拉巴大不容易,他不能做出惹母亲生气的任何事情,他哥不会做,他也不会做,他哥的婚姻已给他做出了榜样。认命,是这个小城的夙愿,也是这个世界的夙愿。他要结婚了,可那个姑娘他从未见过,是丑是俊,是憨是乖,他只有听天由命了。
潘丁趁着石印馆的活还没上手,就向鸿鹏说明情况去林南村看一看他的老朋友赵广。鸿鹏说,赵广也是他的好朋友,他认识赵广还是在春上的林门会上,当时他在会上想买件衣橱,不料他的钱袋被小偷盯上,多亏赵广把他喊住并示意他留心着钱袋,他见赵广的木匠活好,就买下了赵广的衣橱。接触中,鸿鹏知道了赵广的名字,也知道赵广是林南村的。鸿鹏抽空登门拜谢,才知赵广家的房屋在几天前被大火烧光了。后来,在邻居的帮助下,房屋重新盖起来,不料赵广又从屋上掉到地上被摔成重伤,为此,鸿鹏还专程去看过他两次。这次听潘丁要去看赵广,说道:“赵广老弟是个好人,不是他,我那袋子钱说不准就是小偷的了。我怀疑,他家的那场大火很可能与那个小偷有关,不然那有这么巧,头天他识破了小偷的伎俩,到了晚上就失火了。所以对赵广老弟的不幸,我总觉得有点对不住他似的。既然贤侄去看他,那咱一块去吧,我也有好长时间没去看他了,我和您婶都挺挂念他的。”
出北门去赵广家只二里路,从敞开着的外门往里看,院子里有个小女孩在玩耍,她是赵广的小女儿妞妞,妞妞见有人进门,起身跑进屋去。潘丁喊道:“妞妞,不认得我啦?”
屋里的二把刀刚给丈夫擦完澡,听到声音,端着水盆出来:“是潘大哥鸿大哥啊,快进屋,快进屋。”
潘丁和鸿鹏坐定,二把刀分别递过芭蕉扇子,又要烧水沏茶,潘丁不让,说道:“鸿叔家里活很忙,他不能久坐。我从多久就想来看广兄弟了,只因我在王大头家干活,也算身不由己吧。这下好了,鸿叔收留了我,离你们也近了,想来看看你们也方便了,在王大头家,我就听说你们家遭了灾祸,我想来又脱不了身,真把我急坏了,不知广兄弟现在好了没有?”
“潘大哥,潘大哥……。”
听到赵广在东屋里喊声,潘丁鸿鹏先后进屋,只见赵广身上只穿着一件短裤躺在床上,肚子上盖着一块兰布,身体消瘦了许多。他二人近前打完招呼,赵广伸出只手,潘丁紧紧握住,失声说道:“我的好兄弟啊,真没想到你会出这么大的事,兄弟你受罪了。”
赵广说:“出事前,我去过您家两次,门都锁着,他们说你卖了地走了,可是都不知道你去了哪里,还是你弟妹去给表哥烧纸时得知,你是外出找活去了。你一走这么长时间音信全无,我和你弟妹都很挂念。刚才我听你说在什么王大头家干活,王大头是谁?”
潘丁说:“就是宣村的富户王根霖,王大头是别人给他起的外号……。”
听到这里,鸿鹏插问道:“他是否有个儿子在明德学堂读书?”
潘丁点头称是。鸿鹏说:“要看他这个儿子长得还可以,也挺有礼貌。”
“你认识他?”
“他认识雪珠,前两天还给他送书呢。”
潘丁“噢”了一声,接着问起赵广:“刚才兄弟说弟妹去给表哥烧纸,是哪个表哥啊?”
赵广说:“我有几个表哥啊?就是鸡架子,你大哥。”
听到鸡架子死了,潘丁十分惊讶:“大哥?他……?”
赵广说:“你还不知道吧,他这多半年是一步登上金銮殿,又一步下了阎王殿。”
潘丁犯起疑惑,问道:“兄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是他没福呗,”说这话的是二把刀,她已把水烧开沏了壶茶端来:“翻盖了瓦房置办了地,还买了匹马,就等着享福了,谁知他充能,非要学着骑马不可,你想,那马就那么听他的啊?他听说牲口是揍出来的,就把马拴在树上狠狠地用鞭子抽它,他急马更急,一个后蹄飞来,正踢在他的脑门上,这不就要命啦。咳,我那个表嫂啊真是命苦啊。来,两位大哥,还是先喝杯茶,等一会儿我再炒两个小菜,你们老弟兄仨好不容易聚到一块,喝着酒再慢慢地聊吧。”
鸿鹏说:“我听说过弟妹的手艺,不过今天不行,我那里活实在太紧。”
潘丁说:“那就改天吧。……弟妹,你可别说我们老弟兄仨,他是俺叔,我们是爷们相称。”
鸿鹏说:“这是你随着我那个雪珠侄女喊的,我和雪珠是老亲,不能乱称呼,咱们之间没这些关系,既然你我都和赵广兄弟称兄道弟,以后咱们之间也是兄弟相称好了。”
潘丁说:“鸿叔毕竟年长我们许多,再说,曲阜有个说法,叫做先叫后不改。”
赵广说:“是我高抬了自己,从今日起,我改口吧,鸿叔,你老人家可别在意。”
鸿鹏说:“刚才还说先叫后不改呢,怎么你却改口了呢?”
赵广说:“我和潘大哥是从小的伙计,要说情谊那是比亲兄弟还亲,当哥的都喊你叔,我这当兄弟的自然要喊你个叔了。原先不知道咱仨的缘份,知道了,我就不能再没老没少了。鸿叔,就这样吧,我大哥又在你那里干活,以后还请您多关照呢。”
“这个你只管放心,你们都这么高看我一眼,我这个当叔的也不能白让你们喊了,”鸿鹏说着从腰里掏出些钱来塞到赵广枕头下面:“因为来得匆忙,也没能给你们带点东西,钱虽不多,也算是我和潘侄一点心意,今后有什么困难就去找我,我这当叔的就在这里说好了,赵侄急用钱的事由我负责,地里有什么活由潘侄帮忙,因我事多脱不开身,以后我会让潘侄多往这里跑着点。今天是不能在这里了,等到赵侄能下床自理了我请客,到时,我们爷几个再好好地庆贺庆贺。”
赵广从枕头下面拿出钱来执意不要,鸿鹏拉着潘丁就往外走,边走边说:“多保重吧,抽空我们再来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