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不得,使不得。”一直守在自己那担盆子罐旁的那个大岁数的见此变故,一个箭步过来伸手去夺锄头,潘丁却来了横劲:“谁都别拦,让我砸了一块算账!”
小年轻也不示弱:“二叔,你别拦他,我看他砸!”
大岁数的转过脸来板起面孔:“一边去!出门的时候我对你怎么说来?”
“我的沙壸没了,我怎么喝水啊?”
“我不是说咱俩先用一个吗。”
小年轻不再吱声。潘丁举在半空中的锄头被大岁数的拦下:“我这个小侄年少无知,看在我年长你们几岁的份上,请你们别跟他一般见识。”
郑继元见情况有了转机,对潘丁说:“大哥,你就给这位大叔一个面子吧,”说着拉过小年轻的一只胳膊就将铜板塞进手里:“记住小兄弟,出门做生意,和气才生财,你横呢,还有不要命的呢。”
“你看大哥,你怎么真给他钱呢?都是他自己找的事。”潘丁说着就想让小年轻把钱还给郑继元,郑继元拉过潘丁附耳说道:“就算打发要饭的吧。”
对着小年轻,那个大岁数的动起气来:“我说了吧,你个熊蟥子就是不听,干这一行,一要仔细,二要忍让,三要吃苦。我说三百六十遍了,你就是没有记性。今天你是遇上了好人,不然的话,我看你怎么收场,还不赶快谢谢这位大哥。”
风停了,雨小了,不少人头一缩就从城门洞内钻了出来。
“大哥,”潘丁看了一眼郑继元:“我还没有谢过您呢。”
郑继元盯着潘丁:“大哥,你没听出来我是谁吗?”
潘丁摇摇头:“听话音,你不是本地的。”
“鸡毛店……。”
“鸡毛店?”
“小庙,土匪……。”
潘丁恍然大悟:“哎呀,郑老弟,你是我的郑老弟。你真是我的郑老弟?”
已经伸开双臂的郑继元连同他手中的锄头一块紧紧地抱住:“大哥,潘大哥,我就是你的郑老弟。走,咱兄弟俩喝两盅去。”
哈哈煎包铺就在北门大街南段。大街上不见行人,只有这两个患难兄弟踏着青石路上的泥水并肩说笑着。到了鸿祥石印馆门前,潘丁停下脚步:“老弟,你等我一下,我进去说一声就来。”
“你在给他们干活?”
“是,我进去放下锄头就来。”
郑继元的惊异,潘丁并没注意,他进去很快出来。
“潘大哥,潘大哥,”院子里传出女子的声音:“潘大哥,给你雨伞。”
“不用不用。”
“是我二叔让你带上。”雪珠一边说一边追到门台外面,一抬头,见郑继元也在这里:“这不是……?”
她见郑继元向他摇手,“盛”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先生,不家来坐吗?”
郑继元说:“谢谢,改个时间吧。”
雪珠没再说话,递过雨伞转身进院。郑继元拉着潘丁南去,雪珠和鸿鹏满心疑惑地立在大门口旁,难以置信地望着这两个似乎并没有关系的人影进了煎包铺里。
前来吃煎包的人并不多。郑继元选个座位请潘丁坐好,很快,四个小菜一壶老酒端上桌来,他们一边喝酒一边询问对方情况。泰安一行,弄得潘丁家破人亡,一想到这里,他就会懊丧不已;到而在关帝庙的遭遇,更是让郑继元惊魂万分。
自从郑继元连杀两个土匪,用土匪衣服包着得到的两杆枪支和几发子弹趁着夜色穿林而过,却不见了潘丁的踪影。他找了一圈,见天已放亮,心中有些胆怯,怀抱着枪支不知如何是好:带着吧,大白天上路不方便,如夹在草木中带着,一旦遇有路查,也是非常危险的。他思来想去,觉得应该先把它藏起来,这样轻装上路,任其赶到哪里也不会引来麻烦。他环顾四周,小镇的前面是一片平川,平川上有片树林,那是谁家的墓地。一条大路直南正北地从墓地旁穿过,那就是他要南去寻父的路线。四野光秃秃的,只有这座丘陵上面长满了松柏杂树。树木不高,荆棘丛生,虽是好藏,可也难找。正犹豫间,忽见有块巨石突兀在松树丛间,他伏身细看,巨石旁还有块石板,石板下堆满碎石,他将碎石掏出,里面竟是空的,这下让郑继元高兴起来。他将包裹好的枪支弹药深藏于石板下面,又将掏出的碎石塞满其中,这才记住方位,放心地离开了这里……。
“我这次出来,就是找我父亲的,只听说他去了江南,可江南太大了,幸亏我多个心眼,在我路过曲阜时,看到这条街上有个石印馆,就让他们给我印了很多张寻人启事,所到之处凡热闹地方我都张贴了几张。我先后去过苏州、常州、上海、杭州,虽没有找到父亲,可我看到了江南的繁华。”郑继元礼节性地敬完潘丁,几杯酒下肚,话语多了起来:“杭州的丝绸,上海的洋布,那都是咱北方少有的,我这次回来就带来一些,到了济南就被抢购一空,我看这个买卖不错。既然潘大哥孑身一人,还不如和我一块出去闯荡一下,赢了咱对半分利,赔了全是我的,你看怎样?”
潘丁回敬一杯,说道:“我一个出力的人,一没文化,二没见识,做买卖的事恐怕不行。”潘丁嘴上这样说,可心里是在挂念着安凤和赵广:“我一个朋友瘫痪在床,他家的地我还要给他照应一下,再说,石印馆对我也不错,他们把我留下,我还没给他们出力呢。”
“你不能跟着别人干一辈子吧?”
“这年头有个活干,有碗饭吃就算不错了。”
“听大哥说,大嫂走了大半年了,走的时候也没给你留下个孩子。依我看,大哥不如趁着年轻去挣些钱再重新成个家,这样等我再回来时也好有个归脚。”
“成家是不可能了。”
“怎么不可能?”
“你不知道,我没那个本事啊,”潘丁叹了口气,话锋一转:“谈我没劲,还是谈谈你吧,我什么时候喝你的喜酒啊?”
“八字还没一撇呢。”
“这么说,有给你提的了?”
“没有没有,是我看中了人家,也许是我一厢情愿吧。”
“女孩是你老家的还是其它地方的?”
“可以这么说吧,她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别给你大哥玩藏猫猴了,快说说吧,也好让我高兴一下。”
“那好,我说出来你可别笑话我。你不光不能笑话我,你还得给我帮帮忙。”
“看你说的,我一个穷光棍,哪有资格笑话人。再说,你是我兄弟,我笑话别人也不能笑话你呀。至于帮忙的事,只要我能帮上,我自当尽力。”
“既然大哥说到这里,我也就直说啦。”郑继元端起酒杯与潘丁碰了一下,两人干杯,郑继元提壸斟上:“自从我母亲让我离开北平,我满脑子想的就是一件事,尽快找到父亲,好一家人团团圆圆地过日子,可是这一天我做了一个梦,从此,我的这个想法就被打破了。梦中的我正在贴着寻人启事,我把一面墙都贴满了。当我转身走时,忽然看见好多个人影立在那里,他们对着寻人启事指指点点,接着嚷嚷道:‘就你这点能耐,你就能找到你爹啦。他让我们告诉你,他不让你找他啦。他说,你真有那份孝心就娶个媳妇回家好好地伺候你娘吧。’这群人影一边说着一边旋风似地排成一队,迅速消逝在茫茫原野上,从那以后,我就觉得我父亲已经不在人世了。我虽然泄了气,可母亲的话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我,‘你必须给我找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即使找不到人,也要打听到些消息。’可是多半年了,我已走遍大江南北,贴了无数张寻人启事,却至今也没有半点信息。我思来想去,真不如现实一点,娶个媳妇带回家去,我再开个布店挣点钱伺候好我娘,这样我娘也会在精神上安定下来。”
“你不找你爹啦?”
“找还是要找,反正我把寻人启事都贴出去了,光急没用,只好等着吧。”
“你刚才说你已经看中一个,怎么不抓紧托人提媒呢?”
“我能托谁啊?这不是在我家熟人多。我这次出门,真正的知己只有你一个潘大哥了。”
“你是说让我给你提媒,可我不认识人家啊。”
“认识。”
“认识?”潘丁见郑继元盯着自己,想到刚才在鸿祥石印馆门前的一幕,似乎明白地脱口而出:“雪珠?你看中的人是雪珠?”
郑继元点点头接着敬了潘丁一杯:“她人漂亮,又识字,温文尔雅。真能娶上这样的媳妇,即使我父亲不在人世,也能让他老人家九泉之下瞑目了。但不知人家姑娘有主没有?”
潘丁把酒喝下说道:“兄弟真有眼力,雪珠可是个百里挑一的好姑娘。至于有没有主家,让我打探一下就知道了。”
“这事就拜托给大哥了。”
“别客气,不过我有一事不明白,你什么时候认识的她啊?”
“没多长时间,是我在那里印了几次东西认识的她。”
两个在患难中结识的兄弟能再次见面自然是话语说得不少,酒也喝得不少。他们吃完煎包,天已经很晚,潘丁让郑继元跟着他一同去石印馆,想在一个床铺上谈它个通宵,郑继元说:“我在一家客店里住着,明天一早就要走了,也许过不了多久我又回来了,到时候我多住几天,看看你的家,会会你的朋友,如有可能再请请鸿老板,能与雪珠姑娘的事定一下更好。”
潘丁说:“既然你有事要走,那我就不留你了,你一人在外可要多加小心,你与雪珠的事我会放在心上,你尽管放心地去吧。”
走出煎包铺,二人双手握别,相互珍重一番,潘丁看着他从官园街西去,直到没有了踪影。
石印馆的汽灯仍在丝丝作响,石印机在三掌柜鸿旭有节奏地摇动下,将一张张略微泛黄的宣纸变成了一幅幅精美的图画。鸿旭运用线勾手法把一幅幅圣迹图图案用转写墨从拓片上画到药纸上,再把画有图案的药纸强力压在水平光滑的石板上,滚动油墨,图案上的线条就被油墨浸染,再放上纸张加压,图案就由原来的黑纸变成了白纸黑线,清晰无误,洁净美观。鸿旭是画工,也是石印技术的指导者,鸿家离不开他,鸿家这台石印机更是离不开他。客商对新版圣迹图的需求量增大,为保证质量,每张图案药纸印到一定数量就要更换新的。制图需要清静,晚上的时间对鸿旭来说是非常珍贵的。潘丁明白这一点,尽管累了一天,还是把鸿旭从石印机上替换下来,鸿旭二话没说去了他的房间。
潘丁打起精神摇动着转轮,但他并没有注意,在这座石印房里,正有一双双异样的眼睛向他瞟来,也有一个个的问号围着他转动。
“潘侄,你觉得累了,就先去睡吧。”
“不,二叔,我不累。”
“耪了一天的地,不累是假。”
“真的不累。”
“你认识盛先生啊?”
“盛先生是谁?”
“就是和你一块去煎包铺的那位。”
“他啊,他不是盛先生,他姓郑,叫郑继元,是我半路上的患难兄弟。”
“他不是咱这里人吧?”
“他是从北平来的,出来是找他爹的,他说他还在咱这儿印过寻人启事呢。”
“人找到了吗?”
“没有,他说他在做布匹生意。”
“你知道他还做什么吗?”
“别的我就不知道了。”
“他还来印过传单呢。”
“什么传单?”
“是一些抗日的传单。”
“这么说他是个什么党了?”
“从写传单的口气上,看不出他是什么党什么派,听他本人的口气倒像是替别人来印的。”
“他说,他过一段时间还要来看你呢。”
“这个,咱可不敢当……可是我问你,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是这样……。”
潘丁把他去泰安途中夜宿鸡毛店时如何救的他,回来又如何与他巧遇而险些被土匪绑走的经历一五一十地叙说了一遍,直听得屋里的人一个个目瞪口呆:“还有这事啊?你们真是生死之交了。这个盛先生,噢,不,是郑先生真不简单。”石印馆内肃静下来,这种短暂的肃静也许就是对这位郑先生的肃然起敬吧。
雪珠默默地按照页码顺序捡拾着圣迹图,她虽然一言未发,潘丁的叙述却像一股春风在她那平静的心里激荡起朵朵浪花。她同情郑继元的遭遇,佩服他的机智勇敢,赞赏他在国难当头毅然为抗日作宣传。自从昨夜与他一块校对稿样,就对他产生了好感,他那有神的眼睛,潇洒的身段以及他那不俗的谈吐都在吸引着她,她希望他再来,结果只过了一个白天,她又见到了他,虽然只是打个招呼,但在她心里却是甜蜜了好一会儿。
“能交上这个朋友,那是在黑灯瞎火的时候。这次不是我避雨,不是那个卖盆子罐的赖我,即使我俩走个碰头我也认不准他,这好像是老天爷有意安排的一样。”潘丁的话再一次打破深夜的沉寂。
鸿鹏说道:“这也是个缘分。”
潘丁说:“说起缘分,他还托我为他办个事呢。”
“郑先生是个好人,你们又是把兄弟,他托你,你能办就帮他办呗。”
潘丁压低声音:“这事我得先给二叔透透。”
鸿鹏觉得诧异,问道:“什么事还这么神秘啊?”
“神秘倒不会。”
“既然不神秘,这里又没外人,你就说说吧。”
潘丁瞅了一眼雪珠:“这事与雪珠有关。”
正在倾听他们说话的雪珠立即抬起头来,她停下手中的活问道:“潘大哥,什么事啊?”
潘丁看看鸿鹏,鸿鹏说:“你说吧,她婶子也在这里,说出来一块听听。”
雪珠似乎脸红了些,她见潘丁正看着自己,催促道:“潘大哥,什么事啊?你快说吧,快急死人了。”
潘丁笑笑,转而对鸿鹏说:“二叔,我这个兄弟相中雪珠了,他让我提媒呢。”
鸿鹏一听高兴起来:“好事啊。”
妻子景荣却说:“这个人神出鬼没的,他到底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还有,他的家究竟在哪里,家里还有什么人,这好多事情咱们一点也不清楚……。”
鸿鹏打断妻子的话:“不清楚可以了解吗,雪珠,你是个什么态度啊?”
景荣说:“她一个女孩家,这种事,你让她说什么啊。”
鸿鹏说:“雪珠又不是小孩子啦,她自己的事,她自己没个态度,让别人怎么说啊。”
雪珠说:“潘大哥的意思我知道啦,二叔二婶你们都别说啦。”
由于识字,雪珠看了不少书籍,从中也学到了不少知识,她认为,婚姻是两个人的事情,她渴望婚姻自主,反对媒妁之言父母包办。她的这种从无知到有知,从幼稚到成熟的转变是与正在明德学堂读书的王玉田分不开的。王玉田常来给她送书送杂志,这密切了他们之间的关系。虽然王玉田有意与雪珠接近,可是雪珠知道,他父亲王大头对她也是垂涎三尺,更可恨的是她那个泼娘,他的诬陷差点让她命丧黄泉。她恨死了这家人家,她不愿意再踏进他家半步。这些,王玉田并不知晓,他只知道雪珠在他家当过佣人,他来找她也是因为他认识她,因此,鸿鹏他们也就知道了王玉田家里的一些情况。由于年龄相仿,两个年轻人有时也会想入非非,可是家庭的悬殊,地位的落差都不允许他们走得太近。这一天,这个自称姓盛,实际姓郑的先生来到石印馆,从此,他就闯进了她的生活。虽然只接触几次,可他的秘密行踪和他的言谈举止都在说明这是一个想大事干大事的人。她盼望着他的到来,这天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