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凉爽的下午，鸿鹏刚打发走前来取货的客商，又一个客商模样的高个走进院内：“鸿叔，鸿叔在家吗？”

　　正在屋内喝茶的鸿鹏听到喊声立即出来，搭眼一看是郑继元来了，连忙让座。郑继元进屋取开包袱说道：“我每次来您这里，您都给我提供了很大的方便，我看得出来，您也是一个识大体明大义的人，我钦佩您的开明。我是做布匹生意的，所以这次来，我就给你们每人带来块布料，算是我对你们的一点心意吧。”

　　鸿鹏看到，这些布料都是用红布条捆着，布条上又标着记号，显然，都是些经过精心挑选的上等布料。鸿鹏过意不去，说道：“郑先生太客气了，印刷物品本来就是馆里的业务，您能来我这里，算是看得起我，能给我揽活，让我们混口饭吃，我感谢您还来不及呢，怎么好意思再收您的这么多贵重的东西。”

　　“其实这都是些用细纱纺成的布料，这些布料在大城市里很普通，在咱这样的小县城里可能稀罕点。正因为如此，我才带点来送给你们，也算是你们没白认识我一场。”

　　鸿鹏见郑继元的盛情难却，只好说道：“郑先生的好意我先领了，不过你得收钱，不然我不能白要。”

　　“鸿叔，说出这话是小看您这个小侄了。我虽是商人一个，可也懂得情义二字。我想与鸿叔交个朋友，看来我这个愿望难以实现了。”

　　鸿鹏听郑继元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又想起不久前，潘丁所说的提媒一事，于是不再坚持：“既然郑先生这么重情重义，我鸿某也不能不识抬举。来，就让我以茶代酒代表潘侄、雪珠和我的家人先谢谢郑先生了。”

　　郑继元端起茶杯说道：“鸿叔，你别说谢，说不定我以后还会再麻烦您呢。”

　　“买卖上的事谈不上麻烦，政治上的事不可不慎。我向来不关心党派的事，可我懂得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现在的形势，只要有点爱国心的中国人哪个不着急啊？只是同胞兄弟拧不到一块，甚至还窝里斗，这就麻烦了。”

　　“说得好，小侄也有同感，不然我不会帮助我的朋友来您这里印刷那些宣传品的。”

　　“你朋友也在曲阜吗？”

　　“不在。他们是为救国救民而组织起来的中国人，为宣传民众做些散发传单的事情。”

　　“这边都是国民党的统治区，你来去的可要小心了。”

　　“所以我都是三更半夜来麻烦你。”

　　“别说麻烦，能为抗日救国做点事，我这个小小的石印馆也算是沾了点光彩，更何况你们还给我印刷费呢。”

　　郑继元哈哈一笑：“看来你我这个朋友算是想到一块去了……。”

　　这是一个轻松的下午。经过几天的紧赶慢赶，上一批的活总算按时交货了。鸿鹏让大家休息两天，他那个上了岁数的老母亲总也歇不过来，她睡了一天了现在还未起来。妻子景荣带着女儿炫炫去了娘家。雪珠回老家了，潘丁又去了地里。鸿旭仍旧蹲在他那间屋里设计着下一批图书的版本。院子里很静。鸿鹏要留郑继元吃饭，郑继元说他还有事，等下次来时他请客。临走，郑继元从捆着的小花布中拿出封信，他请鸿鹏连同花布一块交给雪珠。

　　郑继元说：“我知道你是她表叔，不瞒您说，我觉得雪珠岁数不大人又聪明，又爱学习，她不能就这样一辈子，我想介绍她去北平读书。那是一所女子学校，学校的头头是我一个亲戚，至于费用也不用你们考虑。我想她一旦毕业，即使再回到这里，那也大不相同了。这是我的想法，不知道您是否愿意？”

　　鸿鹏说：“她是想学习，这点，我也看出来了，如要去北平的话，也得她决定，毕竟一个女孩子离家这么远，我们也不放心，即使她愿意，她父亲也不一定愿意。”

　　“所以我给她写了这封信让她考虑考虑，还让她同家里商量一下。”

　　送走郑继元，鸿鹏回到印刷车间。他清理出废纸垃圾走进院里，天一下子黑了下来，鸿鹏知道这又是孔老夫子的三千乌鸦兵前来布阵了。只见清一色的乌鸦铺天盖地的从西北和西南方向飞来，它们叽叽喳喳地叫着，在这座古城上空很有秩序地盘旋几周，好像示威，又像巡逻，如乌云压顶，似黑风狂卷，不见了晴空万里，到处一片黑暗。只一袋烟工夫，乌鸦纷纷落下，一时间，孔府孔庙和颜庙的柏树枝上就像黑纱罩住一般，树下拉满了鸟粪，这里成了乌鸦的天地。它们嬉闹会儿，先后又腾空而起，先是落在孔府柏树上的起飞，接着孔庙颜庙和其它树上的一齐飞向空中，刚刚清静的上空又是一阵喧嚣，又是一阵遮天避日。原来走出房屋的鸿鹏生怕鸟粪落身急忙进屋，稍微一站就又出来，果然天空晴朗，几千只乌鸦不知去向。就像城中的所有人一样，鸿鹏完全摸清了这些乌鸦的规律，每当天亮，成千上万只乌鸦就会迎着朝霞飞来催你起床，下午太阳落山，它们又会披着晚霞飞来摧你归家，来去的时间比报时钟还准。虽只有十多分钟时间，这种来如旋风大作，去又无影无踪的庞大阵容成了这座古城上空的一道风景，让人敬畏，让人遐想……。

　　这几天，赵广不想吃饭，吃了小艾先生开的药好了些天，病情突然加重，小艾先生看后摇摇头说：“准备后事吧。”

　　二把刀已哭得死去活来，她娘家的哥嫂一大早就守在赵广床前，见赵广睁开双眼，问道：“妹夫，你觉得怎样？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赵广对二把刀说：“她娘，为了孩子你要好好地活着。”又对潘丁说道：“潘大哥，咱们兄弟一场还未好够，只好来世再交了。我要走了，唯一放不下的是她娘俩。现在哥嫂也都在这里，我想把她娘俩拜托于你，你可要答，答……。”话未说完，眼皮耷拉下来，眉头上的皱纹慢慢地消失……。

　　多亏鸿鹏送来点钱才买了口棺材。送走赵广，娘家的嫂陪着二把刀住了几天，潘丁夜晚回石印馆帮忙，白天则去地里伺候庄稼。潘丁明白，赵广把老婆孩子托付给他，他实在没有资格，可又无法推托。赵广生前对自己亲如兄弟，死后撇下她们孤儿寡母，这往后的日子怎么过？潘丁思前想后，无论自己多么辛苦，也不能让她娘俩冻着饿着。

　　在郑继元走后的一天晚上，鸿鹏趁着人都在跟前，就把那些布料分送到各自手中。这些穿惯了老粗布衣的，乍一看到这么精细的料子，确实惊喜了一阵子，唯有鸿鹏的妻子担惊受怕起来，她怕这些洋货会给石印馆带来麻烦，而老太太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们买卖人讲究的是不怕朋友多，就怕良心少。不管郑老板出于什么目的，但我从他身上看到他不像是个坏人。”

　　经老太太一说，大伙这才把各自的布料珍藏起来，潘丁不要，鸿鹏哪里愿意：“你是郑先生的生死朋友，他不给我们，也会给你的。郑先生想的周到，你看只要是咱石印馆里的，人人都有份，就连炫炫也给了。收下吧，这是郑先生的心意。”

　　真正不能平静的还是雪珠，青翠的鸭蛋绿底子上分布着高贵的紫罗兰小花。这么讲究的布料她在王大头家见过，进城后偶尔也在大街上见过，这都是富家小姐阔太太们穿的。雪珠珍爱这块布料，不单是因为这块布料稀罕。她敬重郑先生的为人，更惊喜他在布料中夹带的那封信。信没封口，取出信纸，只见几行蝇头小楷散发出阵阵墨香：

　　雪珠姑娘，我冒昧给你写信你不怪我吧？你是个聪慧漂亮而又知书达礼的女孩，从我看到你那么认真又懂得那么多东西时，我就觉得你还应该再向前一步。依你现在的年龄，还应该上学校读书，你的未来等着你，国家的未来等着你，你应该去学校读书。我的家乡北平有个女子学校，我姨妈就在那里任职，你如果乐意，去她那里最合适不过，至于学费等其它问题也不用你考虑。等着你的同意。

　　继元

　　到学校读书是雪珠从小的梦想，她未考虑太多，就对表叔说她想去读书，可表婶景荣却说：“一个女孩子读这么些书干什么？有那工夫，还不如学做几道饭菜，学做几手针线活有用的。”

　　鸿鹏则说：“你懂什么？还是人家郑先生站得高看得远。”

　　老太太似有些顾虑，但她并没多说，只嘟噜一句：“要是个男孩子就好了。”

　　潘丁清楚，他的这个朋友名义上让她进北平读书，实际上为下一步娶她为妻创造条件。“小妹，这事还得你自己作主，”潘丁说：“我这个朋友他是喜欢上你了，这是他当着面对我说的。现在他让你去学校读书，去与不去，你自己考虑。”

　　景荣接过话茬：“你让她考虑什么，外边这么乱，她一个女孩子家跑这么远，谁能放心？我看就是不能去。”

　　鸿鹏说：“别老说孩子孩子的，你出嫁那年才多大？这样吧雪珠，你最近再回家一趟，把这事给你爹好好地说说，他如让你去呢更好，如不让你去，那就再说。”

　　景荣走到雪珠跟前：“你看你表叔这里正需要人，你又识字，这里离不开你，不去就不去吧。”

　　鸿鹏眼睛一瞪：“你看你怎么老考虑自己，不去考虑雪珠的前途呢？”

　　景荣轻声道：“一个女孩子能有什么前途。”

　　雪珠看表叔还要与表婶瞪眼，连忙说道：“二叔二婶，你们都别说了，还是郑先生说得好，我的未来等着我，国家的未来也等着我，趁我年龄不大，我应该去学校多学些文化，多长些知识。过去我想上学但没有机会，现在机会来了，你们都应该鼓励我去才是。”

　　景荣说：“你别忘了你是女孩子啊？”

　　雪珠笑笑：“我的好婶子，侄女我想着就是。”

　　这些天，雪珠心情特别好，雪珠没有回家，而是抽空去了王玉田那里。王玉田请假出来同雪珠一块登上西门城楼，一条石板路面、店铺整齐的繁华大街尽收眼底。这是曲阜古城西通兖州济宁的交通要道，也是京府大小官员前来衍圣公府办事的必经之路。多年的发展，这条大街已是店铺兴盛，庙堂肃立。清清的护城河水西穿洙水直接流入孔府西关花园，时值盛夏，荷花盛开，蒲苇摇曳，岸柳绿云，蝉鸣茶醉，更显身后不远处的大成宝殿金碧辉煌，肃穆静谧，恰一处江南绿水，江北圣地。雪珠陶醉在其中，王玉田却习以为常。明德学堂距西门不过一箭之遥，不是在街道中间隔着一座火神阁，走出校门就能听到西关大街小商小贩的叫卖声。西门城楼是他和他的同学常来的地方，尽管学校不允许他们出门，他们总会抽空溜出大门去呼吸些新鲜空气。王玉田比雪珠小两岁，可他家里已开始为他物色对象了。明德学堂自从老校长辞职，新校长到任，经学、古乐舞课都被取消，所有的科目都与省立中学一致，西方人的自由、民主、博爱正与中国的传统思想观念在碰撞中融合，他们开始崇拜新思想新文化。尽管还在守旧，但更多向往的是一种崭新的自由生活。王玉田没有看中蒋家的干闺女，他外公因为她并非是蒋家之女也不乐意这门亲事，王大头亦不死心，他总想傍上城里蒋家这棵大树，经过后来的反反复复，终于实现了儿不娶妻他纳妾的梦想。

　　“少爷，”雪珠一直是这样以一个仆女身份称呼王玉田：“您学过的课本能借给我看看吗？”

　　王玉田二话没说：“行，回去我就拿给你。”

　　“女子学校与男子学校有啥区别吗？”

　　“听说有女子学校，没听说有男子学校……不过我明白你的意思，女子学校也好，男子学校也好，男女混合的学校也好，这都是按学生性别区分的，虽然名称不同，可是学校的纪律和课程安排恐怕都大同小异。怎么，你想上学啊？”

　　“是这样……。”雪珠拿出那封信，王玉田仔细看完说道：“这不会骗你的吧？”

　　“不会，继元大哥是个生意人，是潘大哥的把兄弟，潘大哥了解他，说他家就在北平。”

　　“如不是骗你的话，这当然是求之不得的。”王玉田又把信从头至尾地看了一遍：“从信上看不像是骗你，不过有两个问题你必须面对，一个是你国文基础差，就这样去了不一定能跟上班；一个是你家里这么贫寒，他们没这个力量供你到大城市里上学，虽说重点学校的费用政府给补贴些，可来回路费以及平时的花销也不少。”

　　“这个……，我没考虑这么多。”

　　“你真想去吗？”

　　“真想，做梦都想。”

　　“现在离开学还有两三个月的时间，你真想去，那就抓紧补习吧，我回去就把我学过的小学课本找出来给你，你不会的就记下来咱一块研究。至于经费，我也想想办法。”

　　“经费不用你考虑，我家没钱，还有我表叔呢，你能帮我补习这就很麻烦你了。”

　　知道雪珠下定了决心要去北平读书，鸿鹏就专门开会要求馆里所有人都要支持雪珠补习好功课，就连炫炫也叫来，让她不要打扰姐姐的学习。他还让潘丁把二把刀叫来，说是帮忙，主要还是让她换换环境，调节一下心情，以免伤心过度对身体不利。炫炫有了妞妞作伴，自然不再缠人，二把刀识字不多，但一点就透，在三掌柜鸿旭的帮带下很快就熟悉了雪珠的那一套活。石印馆又恢复了正常的工作秩序。

　　这是个凉爽的下午，鸿鹏刚打发走前来取货的客商，又一个客商模样的高个走进院内：“鸿叔，鸿叔在家吗？”

　　正在屋内喝茶的鸿鹏听到喊声立即出来，搭眼一看是郑继元来了，连忙让座。郑继元进屋取开包袱说道：“我每次来您这里，您都给我提供了很大的方便，我看得出来，您也是一个识大体明大义的人，我钦佩您的开明。我是做布匹生意的，所以这次来，我就给你们每人带来块布料，算是我对你们的一点心意吧。”

　　鸿鹏看到，这些布料都是用红布条捆着，布条上又标着记号，显然，都是些经过精心挑选的上等布料。鸿鹏过意不去，说道：“郑先生太客气了，印刷物品本来就是馆里的业务，您能来我这里，算是看得起我，能给我揽活，让我们混口饭吃，我感谢您还来不及呢，怎么好意思再收您的这么多贵重的东西。”

　　“其实这都是些用细纱纺成的布料，这些布料在大城市里很普通，在咱这样的小县城里可能稀罕点。正因为如此，我才带点来送给你们，也算是你们没白认识我一场。”

　　鸿鹏见郑继元的盛情难却，只好说道：“郑先生的好意我先领了，不过你得收钱，不然我不能白要。”

　　“鸿叔，说出这话是小看您这个小侄了。我虽是商人一个，可也懂得情义二字。我想与鸿叔交个朋友，看来我这个愿望难以实现了。”

　　鸿鹏听郑继元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又想起不久前，潘丁所说的提媒一事，于是不再坚持：“既然郑先生这么重情重义，我鸿某也不能不识抬举。来，就让我以茶代酒代表潘侄、雪珠和我的家人先谢谢郑先生了。”

　　郑继元端起茶杯说道：“鸿叔，你别说谢，说不定我以后还会再麻烦您呢。”

　　“买卖上的事谈不上麻烦，政治上的事不可不慎。我向来不关心党派的事，可我懂得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现在的形势，只要有点爱国心的中国人哪个不着急啊？只是同胞兄弟拧不到一块，甚至还窝里斗，这就麻烦了。”

　　“说得好，小侄也有同感，不然我不会帮助我的朋友来您这里印刷那些宣传品的。”

　　“你朋友也在曲阜吗？”

　　“不在。他们是为救国救民而组织起来的中国人，为宣传民众做些散发传单的事情。”

　　“这边都是国民党的统治区，你来去的可要小心了。”

　　“所以我都是三更半夜来麻烦你。”

　　“别说麻烦，能为抗日救国做点事，我这个小小的石印馆也算是沾了点光彩，更何况你们还给我印刷费呢。”

　　郑继元哈哈一笑：“看来你我这个朋友算是想到一块去了……。”

　　这是一个轻松的下午。经过几天的紧赶慢赶，上一批的活总算按时交货了。鸿鹏让大家休息两天，他那个上了岁数的老母亲总也歇不过来，她睡了一天了现在还未起来。妻子景荣带着女儿炫炫去了娘家。雪珠回老家了，潘丁又去了地里。鸿旭仍旧蹲在他那间屋里设计着下一批图书的版本。院子里很静。鸿鹏要留郑继元吃饭，郑继元说他还有事，等下次来时他请客。临走，郑继元从捆着的小花布中拿出封信，他请鸿鹏连同花布一块交给雪珠。

　　郑继元说：“我知道你是她表叔，不瞒您说，我觉得雪珠岁数不大人又聪明，又爱学习，她不能就这样一辈子，我想介绍她去北平读书。那是一所女子学校，学校的头头是我一个亲戚，至于费用也不用你们考虑。我想她一旦毕业，即使再回到这里，那也大不相同了。这是我的想法，不知道您是否愿意？”

　　鸿鹏说：“她是想学习，这点，我也看出来了，如要去北平的话，也得她决定，毕竟一个女孩子离家这么远，我们也不放心，即使她愿意，她父亲也不一定愿意。”

　　“所以我给她写了这封信让她考虑考虑，还让她同家里商量一下。”

　　送走郑继元，鸿鹏回到印刷车间。他清理出废纸垃圾走进院里，天一下子黑了下来，鸿鹏知道这又是孔老夫子的三千乌鸦兵前来布阵了。只见清一色的乌鸦铺天盖地的从西北和西南方向飞来，它们叽叽喳喳地叫着，在这座古城上空很有秩序地盘旋几周，好像示威，又像巡逻，如乌云压顶，似黑风狂卷，不见了晴空万里，到处一片黑暗。只一袋烟工夫，乌鸦纷纷落下，一时间，孔府孔庙和颜庙的柏树枝上就像黑纱罩住一般，树下拉满了鸟粪，这里成了乌鸦的天地。它们嬉闹会儿，先后又腾空而起，先是落在孔府柏树上的起飞，接着孔庙颜庙和其它树上的一齐飞向空中，刚刚清静的上空又是一阵喧嚣，又是一阵遮天避日。原来走出房屋的鸿鹏生怕鸟粪落身急忙进屋，稍微一站就又出来，果然天空晴朗，几千只乌鸦不知去向。就像城中的所有人一样，鸿鹏完全摸清了这些乌鸦的规律，每当天亮，成千上万只乌鸦就会迎着朝霞飞来催你起床，下午太阳落山，它们又会披着晚霞飞来摧你归家，来去的时间比报时钟还准。虽只有十多分钟时间，这种来如旋风大作，去又无影无踪的庞大阵容成了这座古城上空的一道风景，让人敬畏，让人遐想……。

　　这几天，赵广不想吃饭，吃了小艾先生开的药好了些天，病情突然加重，小艾先生看后摇摇头说：“准备后事吧。”

　　二把刀已哭得死去活来，她娘家的哥嫂一大早就守在赵广床前，见赵广睁开双眼，问道：“妹夫，你觉得怎样？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赵广对二把刀说：“她娘，为了孩子你要好好地活着。”又对潘丁说道：“潘大哥，咱们兄弟一场还未好够，只好来世再交了。我要走了，唯一放不下的是她娘俩。现在哥嫂也都在这里，我想把她娘俩拜托于你，你可要答，答……。”话未说完，眼皮耷拉下来，眉头上的皱纹慢慢地消失……。

　　多亏鸿鹏送来点钱才买了口棺材。送走赵广，娘家的嫂陪着二把刀住了几天，潘丁夜晚回石印馆帮忙，白天则去地里伺候庄稼。潘丁明白，赵广把老婆孩子托付给他，他实在没有资格，可又无法推托。赵广生前对自己亲如兄弟，死后撇下她们孤儿寡母，这往后的日子怎么过？潘丁思前想后，无论自己多么辛苦，也不能让她娘俩冻着饿着。

　　在郑继元走后的一天晚上，鸿鹏趁着人都在跟前，就把那些布料分送到各自手中。这些穿惯了老粗布衣的，乍一看到这么精细的料子，确实惊喜了一阵子，唯有鸿鹏的妻子担惊受怕起来，她怕这些洋货会给石印馆带来麻烦，而老太太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们买卖人讲究的是不怕朋友多，就怕良心少。不管郑老板出于什么目的，但我从他身上看到他不像是个坏人。”

　　经老太太一说，大伙这才把各自的布料珍藏起来，潘丁不要，鸿鹏哪里愿意：“你是郑先生的生死朋友，他不给我们，也会给你的。郑先生想的周到，你看只要是咱石印馆里的，人人都有份，就连炫炫也给了。收下吧，这是郑先生的心意。”

　　真正不能平静的还是雪珠，青翠的鸭蛋绿底子上分布着高贵的紫罗兰小花。这么讲究的布料她在王大头家见过，进城后偶尔也在大街上见过，这都是富家小姐阔太太们穿的。雪珠珍爱这块布料，不单是因为这块布料稀罕。她敬重郑先生的为人，更惊喜他在布料中夹带的那封信。信没封口，取出信纸，只见几行蝇头小楷散发出阵阵墨香：

　　雪珠姑娘，我冒昧给你写信你不怪我吧？你是个聪慧漂亮而又知书达礼的女孩，从我看到你那么认真又懂得那么多东西时，我就觉得你还应该再向前一步。依你现在的年龄，还应该上学校读书，你的未来等着你，国家的未来等着你，你应该去学校读书。我的家乡北平有个女子学校，我姨妈就在那里任职，你如果乐意，去她那里最合适不过，至于学费等其它问题也不用你考虑。等着你的同意。

　　继元

　　到学校读书是雪珠从小的梦想，她未考虑太多，就对表叔说她想去读书，可表婶景荣却说：“一个女孩子读这么些书干什么？有那工夫，还不如学做几道饭菜，学做几手针线活有用的。”

　　鸿鹏则说：“你懂什么？还是人家郑先生站得高看得远。”

　　老太太似有些顾虑，但她并没多说，只嘟噜一句：“要是个男孩子就好了。”

　　潘丁清楚，他的这个朋友名义上让她进北平读书，实际上为下一步娶她为妻创造条件。“小妹，这事还得你自己作主，”潘丁说：“我这个朋友他是喜欢上你了，这是他当着面对我说的。现在他让你去学校读书，去与不去，你自己考虑。”

　　景荣接过话茬：“你让她考虑什么，外边这么乱，她一个女孩子家跑这么远，谁能放心？我看就是不能去。”

　　鸿鹏说：“别老说孩子孩子的，你出嫁那年才多大？这样吧雪珠，你最近再回家一趟，把这事给你爹好好地说说，他如让你去呢更好，如不让你去，那就再说。”

　　景荣走到雪珠跟前：“你看你表叔这里正需要人，你又识字，这里离不开你，不去就不去吧。”

　　鸿鹏眼睛一瞪：“你看你怎么老考虑自己，不去考虑雪珠的前途呢？”

　　景荣轻声道：“一个女孩子能有什么前途。”

　　雪珠看表叔还要与表婶瞪眼，连忙说道：“二叔二婶，你们都别说了，还是郑先生说得好，我的未来等着我，国家的未来也等着我，趁我年龄不大，我应该去学校多学些文化，多长些知识。过去我想上学但没有机会，现在机会来了，你们都应该鼓励我去才是。”

　　景荣说：“你别忘了你是女孩子啊？”

　　雪珠笑笑：“我的好婶子，侄女我想着就是。”

　　这些天，雪珠心情特别好，雪珠没有回家，而是抽空去了王玉田那里。王玉田请假出来同雪珠一块登上西门城楼，一条石板路面、店铺整齐的繁华大街尽收眼底。这是曲阜古城西通兖州济宁的交通要道，也是京府大小官员前来衍圣公府办事的必经之路。多年的发展，这条大街已是店铺兴盛，庙堂肃立。清清的护城河水西穿洙水直接流入孔府西关花园，时值盛夏，荷花盛开，蒲苇摇曳，岸柳绿云，蝉鸣茶醉，更显身后不远处的大成宝殿金碧辉煌，肃穆静谧，恰一处江南绿水，江北圣地。雪珠陶醉在其中，王玉田却习以为常。明德学堂距西门不过一箭之遥，不是在街道中间隔着一座火神阁，走出校门就能听到西关大街小商小贩的叫卖声。西门城楼是他和他的同学常来的地方，尽管学校不允许他们出门，他们总会抽空溜出大门去呼吸些新鲜空气。王玉田比雪珠小两岁，可他家里已开始为他物色对象了。明德学堂自从老校长辞职，新校长到任，经学、古乐舞课都被取消，所有的科目都与省立中学一致，西方人的自由、民主、博爱正与中国的传统思想观念在碰撞中融合，他们开始崇拜新思想新文化。尽管还在守旧，但更多向往的是一种崭新的自由生活。王玉田没有看中蒋家的干闺女，他外公因为她并非是蒋家之女也不乐意这门亲事，王大头亦不死心，他总想傍上城里蒋家这棵大树，经过后来的反反复复，终于实现了儿不娶妻他纳妾的梦想。

　　“少爷，”雪珠一直是这样以一个仆女身份称呼王玉田：“您学过的课本能借给我看看吗？”

　　王玉田二话没说：“行，回去我就拿给你。”

　　“女子学校与男子学校有啥区别吗？”

　　“听说有女子学校，没听说有男子学校……不过我明白你的意思，女子学校也好，男子学校也好，男女混合的学校也好，这都是按学生性别区分的，虽然名称不同，可是学校的纪律和课程安排恐怕都大同小异。怎么，你想上学啊？”

　　“是这样……。”雪珠拿出那封信，王玉田仔细看完说道：“这不会骗你的吧？”

　　“不会，继元大哥是个生意人，是潘大哥的把兄弟，潘大哥了解他，说他家就在北平。”

　　“如不是骗你的话，这当然是求之不得的。”王玉田又把信从头至尾地看了一遍：“从信上看不像是骗你，不过有两个问题你必须面对，一个是你国文基础差，就这样去了不一定能跟上班；一个是你家里这么贫寒，他们没这个力量供你到大城市里上学，虽说重点学校的费用政府给补贴些，可来回路费以及平时的花销也不少。”

　　“这个……，我没考虑这么多。”

　　“你真想去吗？”

　　“真想，做梦都想。”

　　“现在离开学还有两三个月的时间，你真想去，那就抓紧补习吧，我回去就把我学过的小学课本找出来给你，你不会的就记下来咱一块研究。至于经费，我也想想办法。”

　　“经费不用你考虑，我家没钱，还有我表叔呢，你能帮我补习这就很麻烦你了。”

　　知道雪珠下定了决心要去北平读书，鸿鹏就专门开会要求馆里所有人都要支持雪珠补习好功课，就连炫炫也叫来，让她不要打扰姐姐的学习。他还让潘丁把二把刀叫来，说是帮忙，主要还是让她换换环境，调节一下心情，以免伤心过度对身体不利。炫炫有了妞妞作伴，自然不再缠人，二把刀识字不多，但一点就透，在三掌柜鸿旭的帮带下很快就熟悉了雪珠的那一套活。石印馆又恢复了正常的工作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