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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2015-06-12 15:15:00来源:中共山东省委党史研究室作者:

  秋天的鲁南大地一片繁忙,他们收割着汗水浇灌出的庄稼,又在地里播下越冬的种子。顽强的生命在继续延续,人们为了生存而奋力挣扎在天地之间。

  因为给丈夫治病,二把刀卖掉了几亩好地,剩下的二亩坟地由于地势较高,尽管潘丁除草浇水出了不少力气,到头来也只收了两石多粮食。耕耙耩扬是潘丁的老把式了,二把刀用十八斤粮食从邻居家租来一头耕牛和一套犂耙,潘丁用了两天时间总算耕耙完毕。二把刀炒了两个小菜又打了一壸好酒带到地头,她要好好地款待潘丁。

  潘丁二话没说,端起酒菜摆在赵广坟前,潘丁把酒杯斟满说道:“我们兄弟俩已有好长时间没在一块喝酒了,今天弟妹又为咱们炒了两个菜,咱哥俩就再痛痛快快地喝它几杯。不用你说,我没忘记历来喝酒都是兄弟先让大哥我喝,今天我还是听兄弟的,我先喝了。”潘丁喝完又把酒杯斟满:“兄弟,这杯该你喝了。”潘丁把酒洒在地上,放下酒杯继续说道:“兄弟,你走了都一百多天了,你在那里过得好吗?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她娘俩的。”

  这时,二把刀已哭得泪流满面,她走到丈夫坟前一边提壸斟酒一边说道:“妞妞她爹,这几个月你躺在这里也都看到了,不是潘大哥出力流汗,这块地早就荒

  了,说不定一入冬,俺娘俩就要挨饿了。”

  潘丁说:“咱兄弟俩喝酒,弟妹正好也在这里,你大哥我有话说出来让你们听听,或者说咱们商量一下,看看到底怎么办才好。”

  二把刀说:“大哥有话你就直说,你兄弟已经走了,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作不了什么主,一切听大哥的就是。”

  潘丁说:“我说的就是弟妹你和妞妞你们娘俩,广兄弟走的时候,他把你们托付于我,我答应一定要照顾好你们。可我总觉得我没那个能耐,生怕亏待了你娘俩。”

  二把刀说:“大哥,我了解你,你是个好人,只怕我们孤儿寡母的要拖累你了。”

  潘丁说:“别说拖累的话。虽说我没有半分田地,可是我有的是力气,我想好了,等到鸿叔那里不忙了,我就去挑盆子罐,听说挑盆子罐到西南县能换好几十斤粮食呢。只要有我在,我就不会让你娘俩饿着。”

  二把刀望了一眼潘丁说道:“有大哥这句话,我娘俩也就放心了,只是大哥你这样东一天西一天的也不是办法。”

  潘丁说:“我暂时在鸿叔那里住着,等我抽个时间回家收拾收拾我那个老屋,再把你娘俩接到我那里去,不知弟妹是否愿意?”

  二把刀想了想说:“我想守着她爹满三年再说。”

  潘丁说:“这样也好,反正我现在在鸿叔家住着,你也在那里干活,家里真有个什么事随时说一声,也耽搁不了多少。”

  种完麦子,地里就没活了。潘丁一心在石印馆里忙活,买纸、送货、摇轮、入库等一些累点的活几乎让他包了。这天,潘丁去沈玉成杂货店扛纸,刚走出南门就见一堆人围着卖大碗茶的妇女议论着什么,近前细听,原来是又有人跳井死了。

  在乡下,跳井上吊的事并不稀罕,因此听到这些事情,潘丁并未放在心上。走进沈玉成杂货店,掌柜的一见到他就问:“潘老弟,你不是在宣村干过吗?”

  潘丁说:“我那是给王大头家干活。”

  “王大头,头很大吗?”

  “怎么,出事了?”

  “你不知道啊,他家有个丫头死了。”

  “怎么死的?”

  “跳井,听说肚子里还怀着几个月的孩子呢。”

  “知道叫什么名字吗?”

  “不知道,听说这个丫头和他家一个干活的勾搭把肚子搞大了,她觉得没脸见人,就跳井不活了,还有……。”

  “别说啦,都是一派胡言。”

  “怎么难道与你有什么关系吗?”

  “你胡扯什么呢,这都是他们造谣。”

  “造谣?谁造谣?”

  “我不是说你。”

  “那你说谁?难道是那个什么王大头干的事?”

  “不是他是谁。他为了得到人家,就给人家下了蒙汗药。”

  “这事你怎么知道的?”

  “嗨,这你就别问了,你快快说说还有什么谣言吧。”

  “你说谣言,依我看这可能是真的。老弟你就不想想,这个王大头既然能雇得起丫头,说明他家不是财主就是地主,这么富贵的人家哪个穷光蛋不想去巴结呀,别说是怀上了他的孩子,就是没怀上,只要他王大头喜欢,把丫头纳为他的小老婆,这些穷人家的女孩子哪有不同意的道理。如果怀的就是他王大头的孩子,即使他王大头对这个丫头原先喜欢后来又不喜欢了,他也会为了他的骨肉让这个丫头做他的小老婆的。真到了这个地步,这个小丫头应该高兴才是,怎么还会跳井呢?显然是她干了见不得人的事。如不是这样,她那个娘为什么也上吊死了?你说这个干活的造孽吧,他一下子就败坏了两口,还不止的,应该是三口。”

  “根本就不是你说的这样,是他王大头败坏了人家,又造出谣来毁坏人家的名誉。这个王大头不得好死,非遭天打五雷轰不可。”

  潘丁愤愤地扛起宣纸,原本不太厚的几刀纸压在肩上犹如大山一般的沉重。天旋地转的感觉让他有几次差点栽倒,恶梦般的现实如乱针一样刺疼着他的每一条神经,街上的行人好像都与他过不去似的,这个白愣他一眼,那个耻笑他一下。

  “潘侄,你的脸色这么难看啊?快放下歇歇。”鸿鹏帮助潘丁把纸放进库房,倒了半碗开水让他喝下,又让他去床上躺一会儿。潘丁的床铺就靠在这间库房的窗子下面,他躺在床上两只眼睛直直地望着房顶上的椽木,他不相信这都是真的,可是街头上活灵活现的传闻又让他不能不相信这都是真的:这个王八蛋的,我得找他算账去。

  潘丁从床上爬起,鸿鹏领着艾先生进来,潘丁连忙让座说道:“怎么请艾先生来了?我没病。”

  艾先生让潘丁重新躺好,试脉后问道:“刚才你遇到什么事了?”

  潘丁说:“没有。”

  艾先生说:“那怎么急火攻心了呢?”

  鸿鹏问道:“还用吃药吗?”

  艾先生说:“不用,休息会儿就好。”

  艾先生一走,潘丁就从库房出来,正遇鸿鹏去送艾先生回来,潘丁说:“鸿叔,我想回小雪一趟。”

  鸿鹏说:“你刚好些就要出去……去小雪有事吗?”

  潘丁不想把安凤家的事告诉别人,于是撒谎道:“我亲戚家送信来了,我得烧个纸去。”

  鸿鹏说:“拿点钱吧。”

  潘丁也不推让,接过钱直奔安凤家去。

  安凤家就在前宣村西头,外门半掩,门心门框上新贴上的紫色丧联证实着这家死人的事情,联中的内容又在传达着这家主人以及同情者的悲痛心情,联中写道:山空月冷人何在,宅幽风寒痛莫穷;想见音容云万里,思庭情深月三更。横批是:天崩地坼。潘丁虽不识字,却也感觉到这家子人家完了。他痛恨自己的无能,痛恨王大头的阴毒。他站在当院,院子里一片狼藉,黄的白的紫的各种颜色的纸屑,夹杂在黑色的灰烬和干草之间胡乱地堆放在那里,清冷的斜阳余辉洒在上面令人不寒而栗。潘丁强忍心中疼痛,轻轻地叫了几声干爹,又叫了几声马大爷,屋内没有动静。他走近屋门,门已上锁,刚要转身,一股小小的旋风迷住了他的眼睛,又听“咣当”一声,外门被旋风关上。潘丁出了一身冷汗,揉着眼睛打开了外门。

  “她娘家的侄儿你又来啦?我告诉你,饿死别做贼,屈死别告状,这是老古语。别管是谁,那个衙门口可千万别再去啦。”

  潘丁见一个拄着拐棍的老太婆正弯腰驼背地站在门外对他说话,近前问道:“大娘,谁去衙门口啦?”

  老太婆啯啯她那没有牙齿的嘴唇说道:“你没去打官司啊?我还以为你也去打官司了呢。”

  潘丁问道:“大娘,你说谁去打官司啦?”

  老太婆歪着头伸长着脖颈打量着潘丁:“哎哟,我看错人啦,我还以为你是她娘家的人呢。”说着甩动拐棍扭头就走。

  潘丁上前拉住:“大娘,我是马大爷的朋友。刚才您老人家说打官司打官司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老太婆提起拐棍转身往地上一敲,眼睛一瞪:“朋友?你是哪门子朋友?”

  “原先我和马大爷都在王大头家干活时交的朋友。”

  “噢,既然是朋友,你就得去劝劝鸦二,也就是你那个马大爷啦。他一家三口搭上了两口,还有一条老命就别再跟他们斗了。你告诉他,自古以来,咱穷人都是命苦,但凡聪明人都不去给权贵斗,也不去给诬赖斗,你看哪个庙里没有冤死的鬼啊。”

  “他家大娘还有安凤是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冤死的呗。”

  “大娘,你能给我说说吗?”

  “要说,那可话长了……。”老太婆看看四下无人,就把潘丁拉到小胡同里说道:“这么着吧,我长话短说,说完你赶快去找你马大爷,可别让他去告状啦。自古道: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无钱别进来。再说呢,那衙门里没有几个好东西,就算都是你的理,你一个无权无势的人在那种地方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这不,人家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让他们骗去伺候他们,相中人家就想让人家当他的小老婆,人家不愿意,他就下药迷倒人家,把好好的一个姑娘给糟蹋成了大肚子,这种事不是闺女自己偷跑回家,她爹她娘哪里知道。那天夜里我是隔着后窗听他们哭了一夜,第二天,就见一个老娘们带着东西进了她家,后来才知道这个老娘们是替王大头上门下聘礼的。她爹觉得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就想同意这门亲事,可闺女宁死不从。她爹没法就四处打听一个叫什么丁的,想把她闺女嫁给他。这事传到王大头那里,王大头恼羞成怒。他让那个老娘们还有那个什么管家一块前来要去了她那天送来的聘礼,又在人家大门口当着那么些人的面说他家老爷奶奶对她一家三口如何如何的好,说她娘有病都是他家老爷奶奶花钱请大夫给她看好的,还说她爹在老爷家喂牛把牛给喂死了,老爷既没怪他更没让他赔钱,还说是他闺女听说大奶奶有病过意不去,主动提出去伺候大奶奶的,又说他家老爷奶奶对待这个小闺女子就像对待亲闺女一样,是这个小闺女子享够了福看上一个小干活的,是他们俩偷偷吃腥才弄成这样。总之,是鸦二一家对不起他家老爷,真是蛇咬一口入骨三分,人咬一口,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后来呢?”

  “哎呀,时间不早啦,你快去吧,说不定他这会儿正在衙门口呢。”

  “大娘,我这就走,你快给我说说,这后来呢?”

  “会说的不如会听的,这后来还用再说吗,她一个老娘们把人家闺女说成这样,那还让人活吗?闺女早就觉得没脸见人,听到这里豁出去了,她从床上爬起,出门照着那个老娘们的脸伸手扇去,她左一巴掌右一巴掌,一边扇着一边骂道:‘我打死你个猪狗不如的东西,不是你下药害人,我安凤能到这一步吗?你个老诬婆,你个黑心狼,你个害人精,你个不得好死的……’闺女没那好骂,那个场面真是疯了,不是她那个管家上前阻止,闺女真的要跟她拼命了,几个从小跟她要好的姑娘连拉带拥地把她拽进屋里,谁知到了第二天早上,闺女不见了。街坊四邻赶快找吧,去了王大头家没有,去亲戚家没有,还是她爹在井里找到的她。她娘听说她爹背着闺女的尸体去了王大头家,找根绳子也不活了,你说好好的一家人就这样说完就完了呢。她娘家的侄也就是闺女她表哥哪能愿意他的,找了一班子人去了王大头家算账。他王大头是什么人啊,上能通天下能入地,他知道会有这一折就弄来两个扛枪的一大早站在门口看着。她娘家的侄就把他表妹背回来和她姑一块埋了,又找人写了张状子去了城里。你说你个平头百姓去衙门能有什么好果子吃呢,他们把他关了一天一夜不给吃不给喝,问他还告吧,他说告,又被关了一天一夜,到了第三天上,还是家里请了个保人出面才把他放了出来。唉,这口气啊,能咽也得咽,不能咽也得咽了。”

  安凤一家的劫难让潘丁揪心地疼痛,他想到了报复,但当务之急是把马大爷找到。他已经想好,找到马大爷之后,就把他接回老家当作自己的老人养老送终。潘丁紧赶慢赶总算在天黑前赶到了县政府门前。这县政府就座落在曲阜城里西门大街中段路北,三间门楼上的黑瓦黑兽和漆黑发亮的大门告诉人们这里就是由原来的旧衙门改造成的县政府。政府大门四敞大开,门内有迎门墙遮住视线,潘丁见门口并无人当班,抬腿欲进。“干什么的?”随着话音,耳房内窜出个人,潘丁急忙退出。

  “老……老总,我来找人。”

  “找谁?”

  “马大爷,前宣村的。”

  “你说的那个黑不溜球的老头啊,进局子里去了。”

  “你们凭什么抓他?”

  “凭什么?你问我,我问谁啊。”

  “是他王大头仗势欺人,要抓也得抓他啊?”

  “抓不抓他我管不着。走吧,我该关门了。”

  “老总等等,请问局子在哪里啊?”

  “东边。”

  潘丁找了半天也没找到警察局的大门,细一打听,原来警察局有个监狱就在县政府东院。潘丁望着高高的墙头和紧闭的大门觉得又渴又饿,走到西关街上买了几个馒头要了一碗开水吃饱了肚子。这时天色漆黑,大风刮起。潘丁心想,老天助我,何不行动。买瓶烧酒带着火具去了王大头家。

  呼呼的西北风吹着潘丁一路小跑。天黑路熟,王家大院更熟。他轻轻地推推大门,大门紧闭,附耳细听,只有大风从头顶上呼啸而过。他眼看着高高的围墙难以登攀,正一筹莫展,忽然想到出粪的地方。他顺墙根西去,没走几步就摸到那个用砖石堵住的墙洞,这墙洞还是被他拆开又被他垒砌上的。他晃动几下,没用费力地就将石头拆了下来。潘丁登台上墙,整个院子漆黑一片,只有西院的灯光亮着,他知道,那里就是他曾经喂过牲口的地方。入冬的农村,人们睡觉都早,潘丁觉得可以下手了,摸着墙头跳进院里。大风吹动树梢的声音淹没了潘丁发出的动静,他大胆地从前院摸到后院,走到放草料的房屋后窗下面,从窗棂里拽出几把干草浇上老酒,又将剩余的老酒倒进屋内的干草上面,取出火具一触即燃。潘丁看看火势已起,闪身原路返回,从粪坑外墙下来,原样封好墙洞,迅速消失在夜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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