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有几分醉意的张承仁睡得正香,忽然被大火烧醒。他本能地爬起来逃命,却在慌乱中从床上摔下扭伤了双脚。大火烧着了他的衣服,烧焦了他的毛发,他连滚带爬地冲出门外,又被浓烟呛昏在当院。待他睁开双眼,三间房屋只剩下四面黑墙。大火烧掉了所有草料,烧毁了所有农具,除了新买的那匹枣红马挣脱缰绳跑到南墙根外,其余的牲口全被烧死了,等到管家等人闻到烟味先后赶来,这里的一切都化成了灰烬。看着一片废墟,王大头大发雷霆,忽见张承仁面目全非的躺倒在地上,连忙让人扶起,他后悔昨天晚上在答谢朋友帮忙时不该让他这个姨兄弟喝这么多酒。
那个因为安凤母女之死生怕丈夫吃官司的王夫人,这几天正为上下打点花掉了大半积蓄而烦恼着,又见大火把宅院烧成这样,直气得浑身发抖:“一群废物,养着你们就这样给我败坏?”她一边骂一边回到屋里,正坐在那里伤感流泪,见王大头进来又骂了起来:“败家子,你们老王家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玩意儿。别说你王家的家业已败落成这样,就算没有败落也搁不住像你这样败坏呀!”
对于老婆的数落,王大头虽然内心有些惭愧,可在口头上哪里承认:“我是败家子,你呢?不是自从你来到王家,俺王家才开始败落的吗?你说我是败家子,我看你还是丧门星哩!”
一听王大头说她是丧门星,这个出身名门的大小姐哪里愿意,本来就一肚子委屈的她这时就像悬河决口般地咆哮开来:“你个没良心的东西,跟你一辈子啦,你还这样骂我。当初不是你爹三番五次地上门,本来可以出嫁到城里的我能嫁给你这个土包子吗?既然嫁了,我就想这是我命里该当,那就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吧,我没有后悔,也没有埋怨过谁。都这么些年了,我哪一天不是为了您老王家一心一意地过日子呀?过门第二年,我就给你生了个大胖小子,按说我够甜欢您老王家了吧。可是才安稳几天,你又开始了游手好闲,你从早到晚只知道打猎喝酒,寻花问柳,弄的个身体不是这里出点毛病就是那里出点毛病。我一个妇道人家既管孩子又管家业,只想着,等孩子大些了你就会稳当些了,谁知孩子越大你玩心越大,交了那么多狐朋狗友也不知道都干了些什么?吃饱喝足了就想花心四野,你当我不知道啊,你进城说是去看儿子,其实,你是去逛窑子。你明明知道那是个肮脏地方你还是要去,得了病好上那么几天,病一好就又开始作蹬。你个不要脸的,不分脏净,不讲廉耻,只知花钱不问进项,眼看着家境败落,你不但没有忧愁感,还一而再再而三地找事。人家来个丫头伺候咱,你就变作法儿地打人家的主意。走了一个你又弄来一个,名义上伺候我,实际上你想当作你的小老婆养着。你那鬼点子有千有万,有一个是用在正事上的吗?开始我那样劝你你就是不听,结果还是把人家丫头的肚子搞大了。到了这个时候你还不放在心上,你以为她怀上你的孩子就是你的人了,可是人家丫头不愿意,因为这,我明里暗里给人家说了多少好话,讲了多少道理,甚至我一个贵夫人对着一个贱丫头低三下四地称姊妹。你个不要脸的东西,眼看着你那张老脸没窝搁了就想嫁祸于人。我说不行,这样会闹出人命的,你就不信,到头来还是应了我的话。这不,人死啦,死一口还不够,一死死了两口。你以为这是死只猫啊,死了一扔了之,可她们都是人啊。多好的丫头,说没就没啦,你就不怕老天爷……。”
一直耷拉着脑袋耐着性子任由老婆出气的王大头听到这里再也坐不住了:“行了行了,你说够了吗?”
正骂在气头上的王夫人哪能停得下来:“你以为我愿意说你啊,你没做亏心事怕什么鬼叫门?我满以为花钱买平安,从今往后粗茶淡饭素素静静地过日子了,谁料想,一场大火又烧去了半个家当,你看承仁又烧成那样,这不都是钱呀?你还嫌我说,这阴天不起火,晴天不起火,偏偏夜里刮起大风起火啦,你就不想想,事情哪有这么巧的,不是老天爷给的眼色就是有人捣鬼……。”
“等等,你是说有人放火?”
“有没有人放火我不敢保证,我只是推测。你想啊,你做的那些好事得罪了那么些人,他们就这么老实啊?看你行过的事,哪一桩是凭着良心做的,哪一件是给您老王家积的德行的善……?”
“好啦好啦,我说你一句,你就屙拉出这么些话来刺挠我。你有功,你是福星,我老王家能到今天,全都是指望你,这样行了吧?”
“我不图你甜言蜜语,只要你对我有那么一点点良心我也就知足了……。”
正当王家大院一片混乱,潘丁连夜去了柘沟。柘沟在泗水县的西北角上,与曲阜东北角上的董庄搭界。先民们在三千多年前就发现用这里的矸子土制出的陶器既不渗水泛潮,又不怕酸碱浸蚀,而且使用起来还那么结实,于是就成为各家各户广泛使用的生活必须品。随着供销扩大,在这方圆二百五十平方公里的柘沟地面上逐渐兴起了大大小小的制陶作坊,你看那敞棚树遮,窑烟四起,盆罐成山,人头攒动,除了许多专门从事贩运柘沟陶制品的生意人长年来来去去外,那些附近的男爷们也在农闲期间或推车或肩挑地载着这里的盆盆罐罐走街串户,人们用钱买,用粮换,虽是小本买卖也能挣他个仨俩,看看邻近已经饱和挣不到钱了便向周边发展。处于黄泛区的鲁西南,那里低洼潮湿,缸瓮盆罐需求量大,尽管路途远些,仍然吸引着一些青壮年不惜长途跋涉把柘沟的大缸小罐运到那里去挣些钱粮。
潘丁为避风头跑到柘沟,正遇两个挑盆子罐的朝这边走来,他闪在路边向前张望,只听来人说道:“咦,真是冤家路窄!”定神细看,来人正是那个在城门洞子里与他吵架的毛根这小子。
他想,我心中有事不能与他计较,意欲离开,后面一人跟了上来:“爷们,你这是去哪里呀?”
这人放下挑担,潘丁认出他就是前面那个毛根的叔叔,便说:“大叔,我是来挑盆子罐的。”
这人又问:“往哪挑啊?”
潘丁心想,那小子虽然霸道了点,但他这个叔叔还算客气,于是说道:“大叔,我是头一次来,还望大叔给些指点。”
“指点说不上,像你这么年轻,只要不怕吃苦又和气对人,做这盆子罐生意没什么难的。”
“大叔,我想买条扁担再买几条麻绳不知到哪里才能买到?”
“要买新的得去镇上。你刚干可以去租,哪个窑厂都有租的,你真买他的他也卖给你,就是那些盆子罐也是能赊的,不过像你这样刚刚开始,要赊得有熟人介绍,等你给他们混熟了,你赊多少他都敢赊给你。吃这碗泥巴饭讲究的是实实诚诚稳稳当当,我看你行,你能往西南县跑他个十趟八趟的,这多半年的口粮也就有了。跑近了白搭,须得跑远。你去吧,我也该走了,你看窑厂里有几棵大杨树,那里的盆子罐烧得最好,只要你对着耳朵一听‘嗡嗡’的,用手一敲‘当当’的,那就是好东西,去挑他的吧,好卖。”
遇上这位好心的大叔让潘丁省了口舌少走了弯路,本想随他同路,一想到毛根那小子一副趾高气扬的熊样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潘丁看准了那几棵高大杨树绕过几家窑厂来到这里一问,挑担网绳果然都有,就连路上喝水用的砂壸,打水用的井绳也都一应俱全,潘丁想先租挑具再赊盆罐,窑主问道:“你有担保人吗?”
潘丁说:“没有。”
窑主又说:“没担保人,有我认识的也行。”
潘丁说:“大哥,我家在曲阜,离这里远,又是第一次来挑,两眼摸黑的,不是毛根他叔给我说,我还真不知道来您这里呢。”
窑主哈哈一笑:“既然是丰二介绍你来的,我就相信你一次。你去装担吧,装完我再给你记上。”
潘丁装好盆罐肩担试试,就想再增加两个。窑主问:“你挑这么多准备去哪个方向?”
“我想去趟汶上。”
“我看你这就不少,你这是头一回,还是先试试再说吧。”
潘丁听了窑主劝说,肩上担子还算轻快,只是他一夜未有合眼实在困乏,这时他已走到了曲阜最西边的佃户屯外,见村头有座破庙便进去倒头睡着。一觉醒来又渴又饿,晃晃砂壸里面空空,翻翻干粮袋,袋内只剩下干粮糁子,潘丁舔了一下,听到推碾的声音,提着砂壸走出庙门,见一老太婆正抱着碾棍吃力地碾着,说道:“大娘,我来帮你。”说着,放下砂壸就把老太婆替了下来。潘丁腿快,高粱很快碾好,这才向老太婆打听水井的位置。
他按老太婆说的去了庙后,果然庙后就有水井,他打上一壸对嘴尝尝水很甜,喝下半壸倒掉后又从井里打上一壸,刚要离开,老太婆来了:“孩子,这里有两个窝头你拿着路上吃吧。”
潘丁正饿得心慌,喝下半壸凉水虽觉得好些,可一见到窝头更觉饿了,说声“谢谢”,接过窝头几口吃进肚里。老太婆见他饿成这样,就又回去拿来窝头地瓜,潘丁无以报答,跪在地上给老太婆磕起头来,老太婆说:“出门在外可别作假。你心眼好,老天爷会保佑你的。”
才出来一天就遇到这么些好人,潘丁心情好了许多。到了下午,潘丁来到一个叫做店子的地方,一问才知这是汶上的地面,此时正是下午饭时,村民正端碗上街吃饭,这与曲阜农村的习惯相同。潘丁记住和气生财,盆子罐一放,便有人围了上来,潘丁“大娘婶子”的叫个没完,有喝稀粥的听到喊她,就回家舀出半碗倒给潘丁,还有的干脆将碗里的地瓜挑了一块让潘丁吃下。潘丁从小受穷,但是从未要过饭吃,他见汶上人这么心善,因远离家乡人生地不熟而藏于心底的胆怯很快消失。他像见到老熟人一样与他们攀谈,其中有要盆子罐的,潘丁并不知此地价格,都是一句“你们给吧”,心想差不多就卖。当买主所出价格是曲阜的数倍时,潘丁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哪里知道,柘沟盆罐远近有名,路途越远,贩卖人越少,其价格自然上扬,前有车后有辙,这里人厚道,还价时也不会太离谱。潘丁往远处又转了个村庄,不用喊叫,很快卖完。潘丁算算,挑来的盆盆罐罐除能还上租赁费和赊账外还能余点钱,另外换来的二三十斤高粱就是净赚的了。
潘丁来回用了五天时间,沿途几乎是靠着讨饭才又回到曲阜的。他从西关经过买了一斤烧饼卷趁着天黑来到二把刀家的墙外,听听屋内似有说话声音,便轻轻敲门。
过了一会儿,堂屋门响动,二把刀蹑手蹑脚地走近外门:“谁呀?”
“弟妹,是我。”
二把刀急忙开门,看到潘丁担着东西进来,闪开身体出门看了一眼,回来又把外门关上,进屋点着油灯上下照照潘丁:“大哥,你这是从哪里来的啊?”
“我去了一趟汶上。”
“哎哟,你可让我们担心死了,刚才我还给妞妞嘟噜来的。鸿叔这几天都急坏了,昨天他还让我去了一趟小雪,看看你是否回家了。”
“我去一个朋友家烧纸,正遇到一个要去柘沟贩盆子罐的,当时我想跟他跑一趟试试,也就没来得及给鸿叔说一声,这让你们挂念了。不过,这几天我也没白跑,你看……。”潘丁说着就把他换来的高粱和他买的烧饼卷递给了二把刀。
二把刀并未高兴起来,她心疼潘丁又黑又瘦的样子:“我和妞妞都不图你能挣多少东西,只要你身体好好的,俺娘俩往后才有个指望。”
“年轻轻地吃点苦算什么,我觉得我这一趟值。”
“你还没吃饭吧,我给你做饭去。”
“那就累您啦。”
“看你说的,怎么外气了?”
二把刀煮了碗面条,同时煮了两个咸鸡蛋端来,见潘丁已在凳子上靠墙睡着,轻轻一推:“大哥,趁热吃吧。”
潘丁揉揉眼睛:“行,我吃。”
“你吃吧,我去西间铺被子,吃完你就在西间里睡吧。”
“不要,我吃完就走。”
“这么晚了,你去鸿叔家,他们早就睡了。”
“晚上不干啦?”
“不干有两天了,听鸿叔说,自从警察出动,药纸也买不到了。”
“那怎么办呢?”
“鸿叔已托人到济南看看。”
“趁着馆里有空,我就再去西南县一趟。”
“你一趟来回好几天,吃不好睡不好,真把身体拖垮了那就不值得了。”
“不碍事,年轻轻地不干,等到老了,想干也干不动了。”
“你打算什么时候再去啊?”
“我吃完就去。”
“那怎么行呢,铺已治好,你怎么也得休息休息再走。”
“我找个地方休息去。”
“黑天半夜的,你到哪里去找啊。你是不是怕别人说闲话呀?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去睡吧,天明喊你。”
等潘丁去了西间,二把刀找了一块毡片,她从小心灵手巧,不到半个时辰,就为潘丁赶制出一个护肩,接着又用杂面做了八个锅贴。潘丁一觉醒来连忙起床,看到二把刀忙活随口说道:“弟妹,起这么早啊?”
二把刀笑笑:“天还早,再去睡一会儿吧。”
“鸡都叫了,我该走了。”
“我给你做了个护肩你试试大小。”潘丁戴上正好,一看砂壸也有了棉套,摸摸还热乎乎的,又见旁边包着一摞干粮,感动得眼睛湿润起来。
“天冷别图省事,水还是烧开了喝,身上暖和不说,也免得生些毛病。你看砂壸上的棉套是活的,烧水时拿下来,烧开后再套上,这样也能撑一段时间。”二把刀说着又取出个包袱:“这是我给你兄弟做的棉袍,他只穿了一个冬天,现在留着它也没用了,虽说烧了个洞也比没有强,你看这天越来越冷,你带上它路上也好挡挡风寒。”
潘丁哽咽着:“弟妹这么贤惠,我兄弟他真是没福。弟妹这样厚待于我,我更得多挣些钱粮让您娘俩过好日子。”
“别说了,你不想再睡,我就不留你了,路上你要多加小心。”
临出门,潘丁交待二把刀,让她去石印馆替他给鸿叔说一声,还让他听着小雪那边有什么风声,再顺便去县政府门口打听一下,南宣村有个姓马的老头从监狱里放出来没有。
“怎么,出事了?”
“我说的事你一个人知道就行了,这都是我一个朋友家的事,也别给鸿叔他们说,免得给他们添麻烦。”
“行,我不说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