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丁知道这是谁家死人了正送魂呢。在出殡前的一个晚上举行送魂仪式这是北方风俗,这种风俗在齐鲁大地上非常普遍,无论是城市还是乡下都是这样,对此,潘丁并没有在意,反倒觉得这次出门遇到发丧的这是老天爷让他要发财了。绕过送魂的,潘丁把车停放在庙门外边,从庙里把那块破蓆拉出铺在车厢下面,穿好棉袍先脚后身地躺在了车底。
睡梦中,庙西大娘走了过来,她端来一火盆的窝头不吭一声地放在他的车上。潘丁说:“这火盆是我送给您烤火用的,您怎么又拿来了。”庙西大娘也不搭话,摇摇手渐行渐远。潘丁欲追,但两腿沉重地不听使唤,正在着急,听到有人说话,睁开双眼才知这是做梦。
听声音是那位替庙西大娘传话的中年妇女正在不远处推碾,只听中年妇女说道:“这个人真会过日子,来烧个纸也不呆路。”
又听帮她推碾的女儿说道:“娘,我不明白,他来烧纸怎么不住她家里呀?”
“他不是得看着盆子罐吗。”
“噢……。”
从她母女二人的对话中,潘丁知道庙西这个好心大娘已经过世。他没有再睡,直到天色微明才从车底下爬出,提着砂壸去了井旁。潘丁望着庙西这处残墙断壁的破院,看着外门两旁交叉贴着的白纸和立在门外的纸杆,叹息一声回到车旁。他把砂壸架在墙根几块土坯上面,拣些柴草把水烧开,想啃几口自带的干粮怎么也咽不下去。村头上已有人走动。他从小卖铺买刀火纸,取下车上的火盆去了死者门口,点着火纸放在火盆里面,等火纸烧完连叩四头,端起火盆朝地上摔去。
正在守灵的闺女、女婿听到响声互相询问,看看院内并无异常,走出外门也无一人,只有一个摔坏的瓦盆散落在地,尚未燃透的火纸冒着青烟闪着火星。夫妻俩正在纳闷,那个推碾的妇女走来:“妹妹,你们都别发呆了,这个盆子是那个卖盆子罐的摔的,大娘活着的时候他没少来了,我想,他可能是您的亲戚。”
一说是亲戚,当女儿的更加纳闷了:“既然是亲戚,怎么不进家啊?却一大早在这里摔起了盆子……。”
“能摔盆子的只有大兄弟了,难道大兄弟没死?”
“你说我哥没死?”
“你想啊,谁有这个资格能给大娘摔盆子啊?不是你哥,还能有谁跪到您家的大门口外,又是烧纸又是摔盆子呢。”
这个妇女的一席话让女儿犹豫起来:她长这么大,只知道她哥是小时候生病死的,别的一无所知。现在,又听邻居说起她哥可能没死的话,一时间半信半疑起来。按当地丧葬习俗,死去的老人均有长子打纸杆摔盆子,这叫摔牢盆,没有儿子的就由同胞兄弟中过继子孙来摔,这叫后嗣,谁来摔牢盆,谁就继承老人逝去后的家业。这事很快传开,有两个总想争抢老太婆家产的本家这时也不来争了,一场明里暗里的争斗就因潘丁送火盆一事而告终。
潘丁并不知道他的无意之举所化解的这位半路大娘身后的矛盾,他只顾匆匆赶路。因为多是大缸,这一次让他赚了不少,又让他在回去路上采购了一些曲阜需要的农副产品,经转手倒卖,又从中赚了许多。潘丁的生意越做越顺,越赚越多,正当财路大开的时候,鸿祥石印馆迎来大喜的日子。
洞房里,两个儿女双全且丈夫健在的妇女把一对写着金字的锡台红烛摆放在书案桌上,把一领崭新的大红蓆以及红褥子铺在床上,又把红枣、栗子、花生这些寓意着“早生子,花花生”的吉祥物品放在褥子枕头下面,两条崭新的缎面棉被一红一绿地叠放在婚床靠墙的地方。她们一边收拾房间一边哼着小调:“进新房,新盈盈,小的大娘来点灯。点的灯,亮亮的,照得新媳妇胖胖的,生个儿子壮壮的……。”
潘丁停下盆罐生意回来帮忙,他从染房店里扛来新染的红布,把鸿家小院里里外外搭成了红色的喜棚,大门挂彩,二门挂红,屋门上、院子里、大门外全部悬挂起成对的宫灯,十几个大小门上新贴就的喜庆对联句句华章古韵,字字珠玑映辉,显示着街坊老秀才们的私塾功底。“鸿御春风游宇内,凤迎旭日舞门前。”过路行人只要看一眼大门上的这副对联就知道老鸿家又要大娶了。那些接到喜帖的亲戚朋友自然要备份礼品登门贺喜,没接到喜帖的街坊同好也纷纷前来祝贺。二把刀自认为在这样的大喜日子里,她一个寡妇家不便上门,就将准备好的一份绸缎被面让潘丁捎来。
鸿旭头戴黑色的呢子礼帽,身穿酱色的长袍马褂,脚蹬黑色的圆口布鞋,这一身打扮让本来就意气风发的书生脸更加明亮精神起来。迎亲路上,潘丁手牵枣红大马,鸿旭身披彩红绣球,后跟花轿乐队,场面甚是壮观。鸿旭有生以来第一次骑马,心中不免胆怯:“早知道这一颠一颠的难受劲,真不如一块租他那顶绿轿子了。”
潘丁笑笑:“讲舒服是坐轿子,讲神气哪有这高头大马呀。”
“还神气的,我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
“小叔骑马打憷啊?不过别怕,我是老把式了,有我牵着马,你就放心地骑在上面当你的新郎官吧。”
说话间,乐队吹奏起来。“到了,到了。”潘丁一手挽住缰绳一手扶鸿旭下马。
这时,村口已有人迎接,鸿旭由女方引领来到胡同里一家小外门楼下,就听院子里喊道:“娶亲的都到家门了,凤春还没梳妆好呀?”
“好啦好啦,可以让新人走啦。”
不满十七岁的吴凤春从小就失去母亲。出嫁这天,吴嫂一直帮着小姑子梳洗打扮,还请来儿女双全属相相合的邻居宋嫂来给凤春开脸。宋嫂看看时辰已到,就让凤春坐北朝南,双手挽住绞线,把凤春脸上的汗毛一点一点地拔掉,直拔得凤春呲牙咧嘴,锁眉闭眼。看着凤春满脸稚气的样子,趁着宋婶为凤春开脸盘纂的机会,坐在一旁的吴嫂对凤春进行着出嫁前的最后交待:“开了脸上完头,你就由姑娘变成媳妇了。成了人家的媳妇就得忍字当头,再有疼处,再有委屈也要咬牙忍着。从伺候好丈夫让丈夫高兴,到伺候好婆婆让婆婆高兴,都得眼尖、嘴甜、手勤。无论立冬立夏,都要起得最早睡得最晚。这第一夜……。”
“哎哟,我的好嫂呀,你再说,我的心真要跳出来了。”
“眼看你都成了媳妇,这脸皮怎么还这么薄啊?我和咱婶都是过来的人了,都得有那么一回。这第一夜,你可要顺着他,他想干什么你就陪着他干什么,记住了,这第一夜可别忘了在你屁股底下铺上那条白手绢……。”
“你看你,别说啦,你让人家多难为情呀。”
“哎哟,都快成了小媳妇子啦,还这么害羞的。”
“人家现在不还是个姑娘家吗?”
“好,好,不说啦,照照镜子吧。”
镜子里的凤春睁大了眼睛:“哎呀,怎么不像我啦?”
“你仔细看看,哪里不像你啊?眼睛、鼻子、嘴,那不都是你的吗?”吴嫂与小姑子开着玩笑,催促她穿好棉袄棉裤:“要说不像也对。你看,从这一刻起,你已经不是咱老吴家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了,而是人家老鸿家的三太太了。鸿家是城里人家,规矩多,不比咱乡下,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当鸿家的太太就得像个太太的样子,可不能像从前那样,动不动就使你那个小性子。”
凤春的父亲进来:“好了吗?”
“好了,看看行吧?”
“有她宋婶忙活,哪有不行的。凤春,快穿上我的鞋,人家迎亲的都在大门口等着呢。”
吴嫂把一方大红盖布罩在凤春头上,又让凤春嘴里含上两根生面条,然后再倒穿上他父亲递过来的鞋。上下全红的凤春揣好护心镜,由她父亲她哥把她抬过门槛,放在用红布铺好的椅子上换上绣花新鞋,这时,第一声雷炮炸响,待把凤春抬出外门,第二声雷炮又响。早已等候在大门外的鸿旭见新娘子来了,喊声岳父,又叫声大哥,弯腰背起新娘上了花轿。第三声大炮响完,一个小男孩提起一只老母鸡慌慌张张地与鸿旭撞了个满怀,他慌忙爬上轿子喊道:“姐姐,姐姐,我也要坐轿。”抱鸡男孩钻入轿子,潘丁牵马过来,只听一声“起轿”,鼓乐在前,后跟贴青龙的、骑大马的、抬轿子的、打灯笼的,还有一行送亲的,一路上吹吹打打,浩浩荡荡地来到鸿家门前。
新郎官鸿旭在乐声四起鞭炮齐鸣中对着花轿作揖施礼,新娘凤春下轿,二人并肩走在红毡上面,抱鸡男孩紧随其后。上了大门台阶进了当院,一阵鞭炮响过,接着就是五声雷鸣,至此,“起三坐五”的程序即将进入高潮。鸿旭凤春这一对新人刚到典礼台前就被景荣拦住,只见她手拿一根红线隔着大红盖头照着新娘的头发量了一下,大伙知道,这就算是上头了。抱鸡男孩则钻入香台前靠西南面的桌子腿旁,将怀中的小母鸡与早就拴在上面的那只小公鸡拴在一起,解脱似地跟着炫炫玩去了。
拜堂仪式即将开始,鸿旭母亲坐在八仙桌下首,上首椅子空着,那是留给鸿旭他已故父亲的。“吉时已到!”司仪开始喊礼,却发现两个新人站错了位置,就让他俩调换过来。两个年轻人不知道司仪让他们调换什么,司仪见他俩站在那里发呆,只好过去把新娘拉到新郎的右边,这一突如其来的交换把个凤春吓了一跳,她透过红盖头看到满院子的男女老少都在向她指手划脚,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的她,突然吓得哆嗦起来。
司仪以他特有的洪亮声音喊道:“吉时已到。新郎鸿旭,新娘吴氏拜堂仪式现在开始。奏乐。一拜天地……。”随着司仪的主持,鸿旭作揖,凤春却颤抖个没完。司仪过去说道:“新娘不要怕,快拜堂吧。”
已被吓得不知所措的凤春听到让她拜堂竟不知身子朝哪个方向了。“快拜呀,快拜呀!”看热闹的人们一阵阵地喊叫。听到起哄,凤春更加慌神,此时的她突然脑子里一片空白,身上只有哆嗦的份,却没有了应对的能力,她如傻子般地站在那里,瘫软的身体几乎倒地。
正在里屋喝茶说话的送女客也是凤春的嫂,听到外面不停地喊叫连忙出来,只见司仪正站在她的小姑子身旁说着什么,知道是凤春出了问题。她一个箭步过去:“妹妹,别怕,有你嫂子在呢。”凤春听到她嫂的声音这才回过神来,两手一扑,扒在嫂嫂的胸前哭了起来。
本来欢声雷动的院子见此情景安静下来,接着传来几个女人的声音:“怎么哭啦,这大喜的日子怎么哭啦?”
“这是怎么回事?多不吉利啊。”
吴嫂见状轻轻地拍了两下凤春的肩膀:“妹妹,今天是你大喜日子,听司仪的,快拜堂吧,我就站在你的旁边。”
凤春的情绪稳定了一下,头脑清醒了许多。司仪重新开始,之后的事情都在顺利地进行。
鞭炮声中,吴嫂护着妹妹进入洞房,她让凤春把含在嘴里的面条吐在靠墙的蓆子后面,扶她在床沿上坐好,说声“听话”,便离开了这里。鸿旭看了一眼放在桌上的秤杆,秤杆用红纸缠绕,又望了一眼坐着不动的凤春,心中直犯嘀咕:难道她是个傻子?
“挑呀,快挑呀,还愣在那里干什么?”院子里的人已把新糊的窗户纸撕掉,他们拥挤在窗下都想看一眼新娘的容貌。
景荣端着红布盖着的盘子笑嘻嘻地站在床前:“新郎官,这南斗六星,北斗七星,福禄寿三星,加起来十六吉星都到齐啦,赶快挑吧。”说着把秤杆递给了鸿旭,鸿旭犹豫不决,窗外齐声唱道:
小二姐,好容颜,
一头青丝似墨染。
柳叶眉,弯又弯,
杏核眼,欢又欢,
樱桃小口鲜又鲜,
糯米银牙玉一般,
杨柳细腰好身段。
剃头的看见小二姐,
耳朵削去一半边。
卖烧饼的看见小二姐,
拿着烧饼腚上安。
……
听着外面的起哄,鸿旭勉强接过秤杆,他犹豫了一下,挑下凤春的蒙头红就走。窗外安静片刻:“漂亮,漂亮。”几声赞叹过后,忽然有人喊叫起来:“天仙女下凡了,快来看呀,老三娶来个天仙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