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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2015-06-12 15:13:00来源:中共山东省委党史研究室作者:

  已被景荣拉住的鸿旭听到这声喊叫才又回过头来,虽然只是一瞥就令他眼前一亮。他不再逃避,正眼相看一下,只见乌云般的黑发下面,一轮明月正从一片红霞中升起,柳眉杏眼如秋水般清澈,灵巧湿润的嘴唇就像红樱桃似地挂在又嫩又白的葱头下面,他轻轻地揉揉疲劳的双眼,放下秤杆走了过来。也许是凤春的貌美让他重新振作起来,他要完成洞房花烛下的仪式,这时的鸿旭一显新郎官的风度,拉着凤春站到桌前。烛光下的红纸铺成的托盘上面放着两只斟满的酒杯,凤春羞涩地瞥了一眼身旁这个令他思念而又陌生的人:细条长个要比自己高出多半个头,鼻梁正直,嘴唇略厚,两抹浓黑的眉毛在扎着小喜花的帽沿下面特别醒目。

  “好啦,快喝交杯酒吧,有你看的时间。”

  听到二嫂的说笑,鸿旭端起酒杯,凤春一见,连忙将那只酒杯端起。杯子用根红线连着,二人互看一眼,刚要对饮,景荣过来让他俩的胳膊交叉在一起,他俩这才先饮半杯,然后再换杯同时喝光。从未喝过酒的凤春被酒呛的一阵咳嗽,鸿旭就在她的背上轻轻地锤了两下,窗外突然欢笑起来,在“亲一个,亲一个”的喜闹声中,景荣掀开另一只盘子上的红布,一边向床上撒着红枣、栗子、花生,一边不停地说着“早立贵子花花生,早立贵子花花生……。”

  “别撒净了,快递给我一把。”窗外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给你,”景荣照着从窗棂中伸进来的手就是一巴掌:“净想您娘的好事。”引得窗外一阵哄笑,哄笑过后,又是一阵闹腾:

  小公鸡,尾巴长,

  娶了媳妇忘了娘,

  吃白饼,卷砂糖,

  媳妇媳妇你先尝。

  ……

  款待送女客以及亲朋好友的喜宴先后开始。鸿旭在司仪的引领下一一敬酒,当他回到洞房,闹新房的人已经散去,只有凤春一人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他走近前来想再仔细地看看媳妇,无奈上下眼皮总是打架,胳膊一伸,一个后仰和衣躺下,待他一觉醒来,才觉出自己正赤裸裸地躺着,柔软舒适的热被窝中散发着淡淡的余香,而凤春早已起来在院子里刷洗了一大堆的碟子碗筷。

  “你一夜没睡啊?”鸿旭披着衣服走出门来。

  “睡啦。”凤春头也不抬地干着她的活。

  “我还没睡够呢。”

  “你看你累成这样,没个三天两天的能歇过来吗?你睡去吧。”

  “我想给你帮忙呢。”

  “活多了,一时半时地也干不完,你再去睡一会儿吧。”

  鸿旭和凤春说着话,景荣起来了:“你们俩这头一天,不在被窝里热乎跑到院子里来干什么?”

  凤春连忙站起,喊声“二嫂”,又蹲下继续干活。

  “你看你都干这么多了,本来这都是我的活,你干完了,我还干什么?你看天还早,赶快回屋再躺一会儿吧。”

  “早是不早了,俺村里拾粪的,这会儿都回来了。”

  “那是农村,咱城里不兴拾粪。放那里吧,剩下的过会儿我洗,你看我兄弟还等着你呢。”

  “二嫂,我可没等她,我还有我的活,我得干我的活去了。”

  鸿旭所说他的活就是试制药纸的事,买不到药纸已经有些天了。正在北平读书的雪珠接到信后寻遍了全城也没买到一张药纸,不过她在图书馆里查到一本《石印》杂志,里面就有一篇介绍“冰糖水可以制药纸”的文章,她立即抄录一份寄到鸿祥石印馆来,鸿旭看后如获至宝,但文章只是个粗略介绍,至于冰糖与水的比例这些数据以及制作时的有关技巧却只字未提,鸿旭一连几次试验都没成功。

  形影不离的凤春看着鸿旭一遍遍地试制,心里干着急也使不上劲:“是稠呢,还是稀呢?”

  “不是浓就是淡。”

  “那就取适中啊。”

  “我知道取适中,可就是适不了中啊。”

  “是不是还缺少什么呢?”

  “文章里面也没介绍要添什么啊。”

  “那就是水的事了。”

  “水……?我还真没有往这方面想呢。”

  “俺村里有甜水井苦水井,你用的是什么井里的水啊?”

  “甜水井里的,都是从南泉拉来的水,水很清也很甜。”

  “那是怎么回事呢?”

  “是不是甜对甜也不行啊?”

  “那就用苦水试试。”

  鸿旭从隔壁颜庙陋巷井里打来了苦水以浓淡适中的比例再一次试验,结果制出的药纸粘手不说,写上去的字迹也模糊不堪。一次次地失败让鸿旭失去耐心:“你看我败坏了多少冰糖水,却一张能用的药纸也没弄出来。”

  “你一定能弄出来的,别灰心就行。”

  鸿旭试制着药纸,大家清闲下来。潘丁先后把院子里的红布大棚一一撤掉,并将租用大赁社的锅碗瓢盆桌椅板凳全部还清。看看石印馆没活干了,又用馆里的推车往西南县贩卖了几趟柘沟大缸,在每次回来的途中又捎回一些便宜货拉到曲阜卖掉,就这样一来二去,潘丁手里有了些钱也有了些粮食。

  这时,鸿旭的冰糖水浸药纸终于试制成功,全家人一齐围在石印机旁看着试印出的图案,你一言我一语地高兴个没完:

  “你看比买的还好用。”

  “看起来更容易上墨。”

  “我说老三行吧,再难的事到了他手里就不难了。”

  “那是你没见他拉长脸眼圈红的时候。”

  “你看你心疼她三叔了吧。依我看她三叔能试制成还不多亏了她三婶子啊。”

  “俺可没干什么。”

  “不是你教她三叔熬稀饭,他能就这么快开窍啊?”

  “嫂,你看你说的哪是哪啊?”

  “不信问问她三叔。”

  鸿旭听着一家人的夸奖,又怕二嫂开出的玩笑惹得凤春认起真来,急忙接过话茬:“咱嫂说的不错,熬制冰糖水的火候就是我从你熬稀饭中得到的启发,熬轻了不行,熬过了不行,要熬得正好挂纸才行。”

  解决了药纸问题,石印馆又开始忙碌起来,潘丁再次中断贩卖盆子罐的生意重新回到石印机旁,鸿鹏关切地询问着他与二把刀的关系:“她们孤儿寡母的,你就这么放心呀?”

  “我不放心怎么办,她要为我广兄弟守到明年。”

  “这个可以理解,人之常情吗,到时候你有何打算?”

  “我有什么打算,伙罗着过呗。”

  鸿鹏和潘丁一边印刷一边说着话,景荣走了进来:“妞妞病了。”

  鸿鹏听到妻子的话马上让潘丁停轮:“知道是什么病吗?”

  “说是烧得厉害,刚才她娘抱她回家去了。”

  “看了吗?”

  “艾先生看的。”

  两天前,潘丁就知道妞妞发烧的事,他想抱着妞妞让小艾先生看看,二把刀说可能吓着了,就去了村东头让黄神婆摸了摸。黄神婆说妞妞是泰山老奶奶脚下的玉女,要上供愿佑愿佑,不然病好了还会有灾。妞妞回家睡了一觉,醒来要吃要喝,潘丁见妞妞没有大碍这才又来到石印馆,没想到妞妞又发烧了:“前几天,妞妞发烧让黄神婆都摸好了,怎么又犯了?”

  鸿鹏说:“有病还是要请大夫。你今天就别干了,先过去看看,如需要你婶过去帮忙就过来喊她。”

  二把刀正抱着妞妞喂药,见潘丁来了说道:“大哥你来的正好,村里的百家钱都凑齐了,我正愁着脱不开身去买呢。”接着就把一把碎钱交给潘丁,又把黄神婆让买的上供用品说给潘丁:“我知道这点钱连一只鸡也买不来。”

  “弟妹只管看好妞妞,买东西的事你就别管了。”

  潘丁进城买齐东西刚进家门,黄神婆来了,她先检查一遍买来的供品,又瞅了一眼已经睡着的妞妞,问了问妞妞的出生时间,接着置案设供。这时,潘丁依照黄神婆的交待已将金银元宝叠好,一切安排就绪,只见黄神婆点着香烛,口中念念有词:

  “我姓赵,名妞妞,家住孔圣人家乡林南村,生于戊辰年八月十九日丑时。泰山老奶奶,趁今天大好吉日,该你的人还你的人;送走一个丑的,换回一个俊的;送走一个笨的,换回一个巧的。特上供品如下:黄香两封,香炉两个,红烛两支,火纸一刀,五十两金元宝十八锭,二十两金元宝十八锭,五十两银元宝十八锭,二十两银元宝十八锭,花布十六尺,黑布蓝布各六尺六寸,红毛线一两,五彩丝线一盒,小金锁一把,银盆一个。特上供果如下:桃酥半斤,蜜饯二两,饼干二两,姜丝二两。特上供菜如下:整鸡一只,整鱼一条,方肉一块。以上供品不多,但我诚心供奉,不求一步登天,但求无病无灾,不求大富大贵,但求一生平安。为此,我赵妞妞特寄‘太平书’一封于泰山老奶奶,长跪拜祈祷再三,望发愿保佑为盼……。”

  祭拜仪式自始自终都由黄神婆一人操办。黄神婆烧完火纸又烧完元宝纸锞,再将红、黄、绿、黑、白丝线各抽两根搓在一起与小铜锁一同系在妞妞的右手腕上。二把刀、潘丁先后叩首,不等香残烛灭,黄神婆就开始归并供品,她一边取出包袱把银盆放在上面,一边说道:“此愿佑非常灵验,但须记住,百天之内,妞妞不可过桥,确需过桥,应有人抱过才行,否则就会失灵。”说着,夹着布料,提着鸡鱼供果扬长而去。

  这次花销用去了潘丁不少积蓄。二把刀清楚,没有潘丁,她娘俩真有个什么事情那是很难对付过去的,好在妞妞吃了艾先生的药后发烧渐渐退去,能拿钱买到平安也算值了。

  吃过午饭,潘丁回到石印馆,一进大门就听院子里传来男女嬉闹的声音:

  “你个大脚妮。”

  “你个瓦扣脸。”

  “你个芋头脚。”

  “你个门脸头。”

  “你个白蛇精。”

  “你个许仙老。”

  “你个大脚狼。”

  “你个……哎呀,你怎么老说俺的脚呢?”

  “你怎么老说俺的脸呢?”

  “我就想说你的脸。”

  “我就想说你的脚。”

  “……”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谁也不让谁地跑进屋去,把门一关,哭着闹着撕挠起来。

  “这小两口又开始唱‘铁公鸡’了。”潘丁摇着头自言自语地进了车间。鸿鹏正往光石板上贴着写好字的药纸,一见潘丁就问起妞妞好了没有,听潘丁说已经退烧,这才放下心来。

  西间里,鸿旭小两口哭闹地动静更大了,景荣说:“今天老三怎么啦,怎么闹起来没完啦?”

  鸿鹏说:“他俩是麦秸对麦芒,谁也不让谁,还常拿对方开个玩笑,说不上几句就来真的。”

  潘丁说:“都像二叔就好了,我来这么长时间还没听见过您和我婶伴过嘴哩。”

  鸿鹏说:“我是不跟她们娘们家一般见识完了。”

  景荣说:“您叔就会洗白自己,不吭不哈地还不如打一场骂一场好哩。不是我守着咱侄说你,你那往死里碰石头的脾气,再就是动不动要喝消强水的样子,那可是真吓人哟……。”

  鸿鹏猛地抬手:“别说了别说了,你听,西间里没动静了。”

  “不会出事吧,我看看去。”

  景荣蹑手蹑脚地来到西间屋窗下,侧耳一听马上笑着离开了这里,一回到车间便拉开了唱腔:“天上下雨地上流,小两口闹架不记仇。”

  “听到什么啦?”

  “能听到什么,睡了呗。”

  潘丁紧握着石印机摇把一圈圈地转动着,他想起夏菊,突然记起明天就是她的祭日了。夏菊走了,广兄弟也走了,这一年怎么就像做恶梦似地过来了,潘丁长叹一声。

  鸿鹏看出潘丁似有心事,问道:“贤侄,您有什么过不去的就给您叔说,可别闷在心里头。”

  “没有,鸿叔,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没有什么过不去的。”

  “那你还长吁短叹的干什么?”

  “刚才我突然想起我那口子啦。”

  “想媳妇啦?”

  “不是。”

  “你看,不说实话了吧?”

  “不是。”

  “那是什么?说出来看看我这个当叔的能帮你一下吧?”

  “倒没什么,刚才我是想到了时间真快,明天就是她的逝忌了。”

  “那明天你得回去看看啊。”

  “人都没有了,还看什么呀。”

  “看看,你这就不懂了吧,逝忌这天你得给她烧个纸呀,毕竟你们夫妻一场啊。”

  正在一旁干活的景荣帮腔道:“听你叔的,明天回去看看吧。”

  潘丁一想也是,这都一年了也没回过一次家,别说是媳妇了,就是自己的父母也没得到他这个做儿子的一张火纸呀,于是说道:“那我就听二叔和我二婶的,明天家去一趟。”

  “这就对了。走的时候,我把这几个月的工钱给你,回家一块把房屋收拾一下,一旦妞妞她娘跟你回去也有个着落不是。”

  这时,西屋门开了,凤春来到车间继续干着线装图书的活,景荣凑了过来小声问道:“你们没事吧?”

  凤春羞涩地笑笑:“没事。”

  “没事闹什么?”

  “不知为什么,俺俩到一块就想闹着玩。”

  “这是他喜欢你,你也喜欢他。闹着玩不要紧,都是年轻人吗,别闹恼了就行……她小叔呢?”

  “又忙他的那一套哩。”

  “她小叔真行,不是他,咱就闲起来没完了。”

  听到别人夸奖丈夫,凤春心里如喝蜂蜜一般,一边干活一边哼起“苏武牧羊”来了。鸿旭正考虑着如何设计贺年卡一事,听到凤春唱起了小调立即过来,凤春说:“你不干你的活来这里干什么?”

  鸿旭说:“来看看你呗。”

  “还怕俺丢了啊?”

  “这倒不是,是我听到谁让磨埼子压住狗耳朵了。”

  “你听错了吧?”

  “没错,就在这个屋里。”

  “你真是对着镜子说瞎话,这里哪来的狗啊?”

  景荣一笑,马上沉下脸来:“她小叔,你别再逗人家了,赶快干你的活吧。”

  鸿旭说:“我正想问我哥,今年的贺年卡还想变变花样吧?”

  鸿鹏说:“自小日本占了咱们的东三省,国内局势越来越紧,贺年卡也应顺应这一形势,体现我们民族不畏强势不怕凌辱的气概。”

  鸿旭挥拳击一下桌面,说道:“中华民族不可辱,那就以梅兰竹菊为主吧。”

  鸿鹏同意,补充道:“突出‘四君子’,其它喜庆类的也设计几种,好让客商多一些选择。”

  “色调呢?”

  “‘四君子’以冷色为主,因为是节日祝贺,喜庆类的还得以暖色为主,这方面你比我内行,你看着办吧。”

  第二天,潘丁买些火纸供品直接去了自家的坟地。他老远望去,坟地里青烟袅袅,待走近时,只见夏菊坟前不知是谁刚刚烧过,看看方近,并无人影,又见父母坟头满是枯草,唯独妻子的坟头洁净如新:“难道还有人挂念着夏菊?这个挂念她的人是她娘家的人呢还是她的姊妹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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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毛德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