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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2015-06-12 15:12:00来源:中共山东省委党史研究室作者:

  潘丁离开这里,看看天色漆黑,只好在另一家外门楼下过了夜。尽管天气不好,潘丁还是沿途购回许多的花生花椒,回到曲阜,大部分卖给了店铺,剩下的除了留给二把刀就是送给了鸿家。

  鸿旭打开潘丁捎来的信,几块银元滑落在地,站在一旁的鸿鹏觉得奇怪:“怎么还夹着钱啊?”

  鸿旭说:“这是郑先生给的,我念念信你们听听:

  二位鸿叔台鉴:

  药纸请潘大哥捎去,请查收。才听潘大哥说,鸿府大喜,现奉上一点薄礼,算是雪珠和我对你们的恭贺。匆匆之举,不成敬意,诚祝小叔美满幸福,祝鸿府洪福齐天!

  愚侄:继元顿首”

  鸿鹏说:“你的喜事咱没给他下帖,是因为这帖给他下不着,现在他知道了,又拿来了贺礼,只好等他来了,咱再补情。潘侄捎来的药纸这可是雪中送炭,现在,东关、庙西都停了,不是郑先生,咱也是有活干看着。这下好了,有了这些药纸,上大冻咱也不怕了。”

  潘丁说:“听继元说,这些药纸是雪珠让她同学从亲戚家硬讹来的。”

  鸿鹏早已喜得合不上嘴,说道:“雪珠这孩子就是厚道,你托她个事,她总会想方设法地去办,光这药纸的事吧,你说她费了多少心了。这样三弟,你抓紧设计转写,看看晚上能开工吧。”

  买来的药纸防冻,石印馆又忙碌起来。除了老太太和炫炫怕冷早早上床去了,其他人全部上阵,这些天的活都压在一起,他们要赶进度。汽灯一亮,石印馆门前又引来孩子们乱哄哄的声音:“大孩小孩都来玩,牛肉包子牛肉丸,不给俺吃,不给你玩,就是不待小月孩……。”

  孩子们的嬉闹又让黑灯瞎火的大街活跃起来。外边的孩子乱着,屋里的人们说笑着,只要有活干,他们就有了精神,天南地北,海阔天空,他们漫无边际地说着,但一提到北门里这条街时,一个个都沉下脸来:

  “这几天天变坏了,咱这个北门大街也变怪了,你看李老嬷嬷被烧死了,头天说是她自己烧死的自己,第二天又说是让那个瞎子给烧死的。”

  “那都是从汇君楼里传出来的。其实,听南头的讲,汇君楼早就想撵走那个老嬷子了,苦于找不到茬口,平时,不是这个去吓唬一顿,就是那个去吓唬一顿。那些店员就更不用说了,茶炉就像他们开的一样,想什么时候去倒就什么时候去倒,想倒多少就倒多少,光答应给钱,可就是谁也不给。”

  “饭店里的说法是胡弄三岁小孩,谁信呢。”

  “不知实情的可就信了。”

  “这个李老嬷嬷也够苦的,听说她是个外地人,因为找人来到咱这里,开始给人家做做针线活,后来眼神不行了,她的东家就帮她在南头那个墙角里搭了个棚子,从此她以卖开水为生,这一卖就是十几年,没想到最后死得这么惨。”

  “当初汇君楼怎么让她盖呢?”

  “那时候还没有汇君楼,那里只有几家做小买卖的,要说是她自己烧死的自己,这个可能性不大。你想想啊,烧个泡还疼得不得了呢,何况烧了个体无完肤,除非她疯了。要说是那个瞎子吧这倒有可能,说不定当初她来曲阜找人就是找的这个瞎子,是瞎子恨死了她才放了这把火的……你们听,孩子们都跑了,这是瞎子又来了。”

  石印馆里肃静下来,一个个停下手中的活,只听一个拉着长秧喊着哭腔的声音传来:“……东风好像杀人箭,西风好像阎王殿,可怜我瞎子身穿单衣迎风站,肚子再饿无人管,天大的冤屈无处诉,我何处去找包青天……。”

  这声音凄凄惨惨,由远而近,待到窗外,潘丁听得清楚:“这不是马大爷吗?我去看看。”

  潘丁说着就要出去,历来怕事的景荣挡在了门口:“不能去她大哥,咱可别多管闲事。”

  潘丁说:“我听着是个熟人。”

  景荣说:“是熟人咱这会儿也别管他。”

  潘丁说:“我想去看看他呢。”

  鸿鹏见妻子执意拦他,便帮腔道:“贤侄,你婶不让你去,你就别去了,汇君楼正想找他的事哩。”

  潘丁有点急了:“鸿叔,我听着是我马大爷,是我在王大头家一块干过活的朋友。”

  鸿鹏说:“一个瞎子能干什么活?”

  “瞎子?他不是瞎子。”

  “连他自己都说他是个瞎子,难道他还装瞎啊?”

  潘丁犹豫起来:“也许我想马大爷想得有些过分了。”

  潘丁回到了石印机旁,继续配合着鸿鹏续纸的动作摇动着转轮。鸿鹏对于潘丁刚才的冲动似乎有些理解:“看来你与你那个马大爷交情不浅啊。”

  “鸿叔,可以这样说吧,马大爷与我的关系真有点像父子一样……。”接着,潘丁就将他在王大头家干活时与鸦二一家的深情厚意,以及王大头如何欺骗谄害鸦二一家直到鸦二入狱的前前后后说了一遍,直说的鸿鹏一家万分惊讶。

  可是,鸿鹏并不相信大街上的这个人就是潘丁所说的马大爷:“这个人在这条大街上喊了两个晚上了,他说他是个瞎子。”

  “那马大爷去了哪里呢?”

  “我估计他明天晚上还得来,到时候你再出去看看是不是他。”

  景荣插话道:“如果真是他,你打算怎么办?”

  “真是他,我就把他请到我家去。”

  “他不是有家吗?”

  “他一家三口死了两口,再回那个家他会伤心死的。”

  “北边是你的二把刀,南边是你的马大爷,你一个人照顾谁的是呢?”

  “家那边还有我大嫂,她有地,吃上不成问题。”

  鸿鹏听到这里,接道:“这里还有你鸿叔,真有困难,你可以来找我。”

  第二天夜晚,天上下起鹅毛大雪,潘丁着急地等着那个声音的到来,直到加完夜班,那个声音仍没有出现,鸿鹏见潘丁还不去睡觉,说道:“这么冷,别等了,兴许他已经回家了。”

  潘丁说:“鸿叔,你去睡吧,我出去看看。”

  潘丁走到街上,南北望去,天地通白,路上没有一个人影。潘丁踏雪北去,很快来到城门洞子底下,他借助雪光,看到城门底下东倒西歪地躺着不少人,于是喊道:“请问里边有位姓马的老人吗?”

  “有,可我并不老啊。”

  潘丁又问:“还有姓马的吗?我找的是位年过半百姓马的老人,有知道的吗?”

  问了半天没人回应,潘丁只好回去。这一夜,潘丁因心中有事没有睡好,天刚亮,他就起床找到扫把,把石印馆门前的积雪打扫干净。刚要打扫院内积雪,炫炫出来非让潘丁给她堆个雪人不可。潘丁说:“外面太冷,你回屋去我给你堆。”炫炫抓把雪回到屋去,鸿鹏起来了,接着一家人都起来了,潘丁一一打个招呼。

  “好大的雪呀。”鸿鹏鸿旭各找扫把与潘丁一起把院子里的雪堆积成一个很大的雪人。凤春领着炫炫走来,只见她手拿胡萝卜当鼻子插上,又将几根红布条往脖子上一系,把个破旧礼帽往头上一戴,笑道:“炫炫,你看这个雪人像谁?”

  “像大肚汉。”

  “不对。”

  “像丑八怪。”

  “不对。”

  “像狗黑子。”

  “不对。”

  “那像什么啊?”

  “你看像不像你三叔呢?”

  “不像,三叔有嘴他没嘴。”

  老太太从屋里出来:“没嘴好说,让我给他安个。”说着将一方红纸按在雪人的鼻子下面,直笑得一家老小直不起腰来。

  炫炫更是兴奋,她又蹦又跳地跑进厨房硬把她娘拽来,景荣一看,对着凤春笑道:“她婶子,你就会拿她小叔开玩笑。”

  鸿旭哪里示弱:“炫炫,你看这雪人高高的鼻梁,红红的嘴唇,胖胖的小脸,白白嫩嫩,多像你婶子啊。”

  炫炫看看凤春又看看雪人,认真地说道:“嗯,像,是像……。”

  凤春说:“炫炫,别听他的,咱上街玩去。”

  看着她俩的背影,景荣喊道:“她婶子,可别跑远了,饭这就做好了。”

  鸿鹏让潘丁吃过早饭去一趟南关。自从雪珠走后,买纸的活也归潘丁了。他从屋里拉出推车找块干布擦着。炫炫跑回了家,她一进门就喊:“奶奶,奶奶,那边冻死人啦。”

  “瞎说。”

  随后进家的凤春听老太太不信,说道:“娘,这是真的,炫炫没有瞎说,好多人都去看了。”

  潘丁想,幸亏马大爷昨晚没再出来,不然的话也会冻坏的。鸿家听说大街上冻死了人,谁也不再说笑,吃饭的时候,老太太说道:“在这条街上,只有城门洞里常有一些要饭的在里面避风,他们大多是白天走,晚上才来,在我的记忆里,至少有五六个冻死在里面了,可那都是在石头腊月天呀。现在可好,下了场雪就把人给冻死了,真让人心里不是滋味。”

  鸿鹏说:“不是滋味能有什么法,要饭的这么多,顾谁的是啊。”

  老太太说:“我记得你爷爷活着的时候,腊八节时圣公府里放过粥,后来圣公府不行了,放不起了。我看你兄弟俩倒是个正劲,只是才刚刚开始,底子太薄,想放也没那个能力啊。”

  鸿鹏说:“让我去联络联络小五府、汇君楼他们,只要有这几家子联手,不就有这个能力啦。”

  老太太一听这倒是个法。鸿鹏说办就办,放下饭碗就与潘丁一块出去,鸿鹏去了五府,潘丁则去了南关。

  大街上成堆的白雪贴在路旁,残留在路面上的雪迹已开始融化。潘丁走在湿漉漉的棋盘大街上,老远看到鼓楼门底下堆满了人。他见那边有人过来便向前询问,才知道那里有个人不行了。一直挂念着马大爷的潘丁不由自主地从人缝里钻了进去,他不看则已,一看吓了一跳:这不是马大爷吗。潘丁一边喊着马大爷,一边脱下棉袄给鸦二穿上,在众人帮助下,他把鸦二背到艾先生那里。艾先生正教几个学生习帖,见潘丁背着一个人前来,连忙招呼进病房。

  潘丁把鸦二平放在病床上面,艾先生坐下候脉,他翻开眼睑看了一下,问道:“他是你什么人啊?”

  “朋友。”

  “怎么病成了这样?”

  “还有救吗?”

  “你快去炉子上倒少半碗开水来。”

  潘丁很快端来,这时,艾先生从药架上拿下一个小瓶,又从小瓶中取出点药面倒碗里搅拌一下,就用手揑开嘴巴一点一点地把药灌了进去。艾先生一边灌药一边问道:“你这个朋友去了哪里,怎么冻成了这样?”

  “我是在鼓楼门下刚刚看到的。”

  “那里不是冻死个人吗?”

  “就是他。”

  “人冻得已经休克了。我给他喝下这药,再让他暖和一会儿,能活过来的话就活过来了,活不过来,我也没法了。”艾先生让潘丁守着,如有什么动静就赶快喊他。

  看着这个骨瘦如柴、面色铁青的老人,潘丁掉下泪来:“马大爷,马大爷……。”潘丁轻轻地喊着,他握住鸦二的手慢慢地觉到了体温,过了一会儿,又见嘴唇动了一下,他赶紧把艾先生叫来。

  艾先生重试下脉搏说道:“再喂点红糖水看看。”

  潘丁端来半碗开水,又加入艾先生拿来的红糖搅拌一下慢慢喂下。大约过了一个时辰,鸦二睁了睁眼睛,听到潘丁喊他,又有气无力地把眼闭上。艾先生再次候脉,说道:“这位老人体质太弱,回去要给他穿暖和些,还要多加保养。我再开几付药带上,回家后一天一付早晚空腹喝下,这样就会慢慢地好起来的。可有一件,这么冷的天,可不能再让他一个人出来了。”

  救活马大爷,潘丁兴奋不已,他再三称赞艾先生医术高明,能让人起死回生,再三感谢艾先生的大恩大德,自愧自己无以回报。艾先生不愿听这些:“治病救人是大夫的责任,快去抓药吧。”

  潘丁则让马大爷再待一会儿,他说他拿了药还要去南关一下。艾先生催促他快去快回。

  潘丁抓完药又飞快地去了南关,他把纸买来交给鸿鹏,又将抢救鸦二的事情简单地说了一遍。听说瞎子死而复生,一家人围了过来,鸿鹏说:“既然找到了你马大爷,那就不能再让他乱跑了,你打算……。”

  “鸿叔,我打算带他去我家,好好地侍候他几天,等恢复个差不多了,我再过来。”

  “行,你去吧,用车子推着,路上不好走,小心点,回去有什么困难就吱声。”

  潘丁带上行李拉着鸦二顺路买些油盐米面,踏着雪地回到家里。他把鸦二背到床上用被子盖好,正要去隔壁借药吊子,陈四妮闻声过来,她见潘丁带来个病人,问道:“兄弟,他是谁呀?”

  “是我的一个朋友,在外出干活时他没少帮了我,现在他病了,家里又没别人,我只好把他拉到了这里。大嫂,你家有药吊子吗?拿来给我用用。”

  “借人家的药吊子哪有让人送来的,都是自己去拿。走吧,跟我拿去。”

  潘丁跟着陈四妮把药吊子拿来,又从井上挑来担水把药泡上。陈四妮帮着刷锅洗碗,又从家里拿来些干柴和糊糊面,一切生活起居均安排妥当。

  鸦二在潘丁的精心护理下身体逐渐恢复,虽然眼睛模糊不清,但眼前的大致轮廓尚能分辨:“我这是在哪里啊?”

  五六天了,潘丁第一次见鸦二起床又听到他说话,惊喜地扶他出来:“马大爷,这是我的家,我是潘丁,潘丁。”

  鸦二抬起脸来,睁大着眼睛看了看,低下头去不再言语,任潘丁与他说着什么,他都像没听见似的。

  这天,天气晴朗,陈四妮找出鸡架子生前穿的棉袄棉裤晒了晒给鸦二穿上。潘丁要去送车,给陈四妮交待一句就去了城里。因家有病人,潘丁不敢耽搁,推车送到就立即回来,谁知进屋不见了鸦二的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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