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春天的一个早晨，日军小营据点传出一个爆炸性的新闻：鬼子小队长赖川被人割了头，尸体横陈街口，上边还压了一张布告：
豺狼成性的小鬼子们听着：
你们跑到中国来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丧尽天良。这个仇我们一定要报！这次割赖川的狗头，为的是祭我受难亲人的魂灵，为中国人报仇！赖川的狗身子就留在街上喂狗吧。
抗日义勇队司令黄秋虎
中华民国二十七年三月
赖川的无头尸躺在小营村街口的一棵大槐树后。旁边另有一具日军士兵的尸体尚完整，只是被人从心窝子里捅了一刀。
消息一传开，小营村及周围的村民们又是惊喜，又是害怕。喜的是有人敢杀恶贯满盈的鬼子小队长，为中国人出了口窝囊气；所怕的是小营据点里驻有一小队日军，岂肯善罢甘休。果然不出村民所料，从早晨开始，日军首先在小营村进行梳篦式搜查，搞得村里鸡飞狗叫。驻在黄龙县城的日军大队长工板和中队长秋山谷野也率队赶来了。日军折腾了一日，将小营村翻了个底儿朝天，抓了许多人，连街口处小酒店的一对老夫妻也抓了起来，百般拷打逼问，但谁也不知道赖川是怎么被杀死的，更不知道黄秋虎是什么人。
日军小队长赖川的一颗头颅，换得黄秋虎名声大振。
这一带的人们对黄秋虎这个名字并不陌生，因为有位说大鼓书的老先生曾多次说过一个古代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就叫黄秋虎。黄秋虎行侠仗义，除暴安良，为民间做了许多好事，他已成了人们传说中的英雄。如今竟然又冒出个黄秋虎来，而且敢杀鬼子，似乎比古代的黄秋虎还要厉害。
如今的黄秋虎是谁？群众谁也不知道，甚至连抗日义勇队的名字也很陌生。但谁也不敢说没有黄秋虎这个人，因为割鬼子头的人就是黄秋虎。到底是古代黄秋虎显灵，还是再世呢？
群众猜说不一。而白家庄白立轩却想到了一个人。想来想去，他虽然不敢断定那人就是黄秋虎，但总觉得极有可能。他深夜坐在床头沉思着自言自语：“干得好！……可能是他！”妻子被他的叫声吓了一跳：“你说谁？天这么晚了，快躺下睡吧！”
白立轩看了看妻子：“你说杀鬼子的人是谁？”
“不是黄秋虎吗？”
“不对！黄秋虎是古人，如今我们这一带没有叫黄秋虎的。”
“听说布告上写的就是黄秋虎呢！”
白立轩不以为然：“我以为那是幌子，是吓唬鬼子的。”
“那你说是谁？莫不是咱那侄儿龙光回来了？他不是一直想拉队伍吗？莫不是听说龙雪被害了，他带着队伍为龙雪报仇来了？”白夫人说。
白立轩摇了下头：“龙光那孩子虽是读书人，倒也敢做敢为。但这件事我觉得不可能是他。你想，他若到了这边，难道不来家看看？”
“那又是谁敢进据点割鬼子的头？”
白立轩悄悄说：“可能是我们那女婿！”
“你说是于兆龙？”
“嘘……”白立轩压低了声音说，“我觉得这样惊天动地的事，只有我们那女婿干得出来！”
“他不是到外地当兵去了吗？”
“人不是个活物吗？他要是回来了也未可知。”
妻子点了点头：“会真是他干的？他有这样本事？”
“我看极有可能。”白立轩摸过床头上的紫砂茶壶，喝了口水，“此子禀承其父耿性，为人仗义，疾恶如仇。”
“他一心想为龙雪报仇是不假，但他一个人能对付了鬼子？再说，他也从没跟我们讲要去小营据点。”
“兆龙为人，从不诳语，宁肯做了不说，绝不说了不做。于无声处，蕴惊人之举，是此子的个性。你该还记得，他少年之时做事即有见地，敢在土地神头上撒尿，此举看似轻狂，但细想起来，绝非一般村童敢想，更非俗儿所为。”
“说起兆龙，我就又想起咱那龙雪，有那么多人为她提婚，她都不允，唯独有人提于兆龙，她欣然应诺，也不嫌于家穷，是不是因为觉得于兆龙有本事？”白夫人说。
“于兆龙本事固然有，首先是有德行。侠肝义胆，心胸宽阔，从不小肚鸡肠，龙雪与他同窗，独识此君，爱慕之至，也算是慧目识珠。”
“可现在这个社会，他纵然很有本事，又待怎的？”
“蛟龙总有得水之日，猛虎自有归山之时，泥封之珠，见天日才现光华。兆龙静若处子，动若狡兔，胆大心细，虚怀若谷，一旦堪用，必是人中豪杰。”每说起自己的门婿于兆龙，白立轩常常是赞不绝口。
这于兆龙是他们白家的女婿，也是白立轩的学生。他是于家沟于老昆的儿子。八岁时，父亲于老昆因为与人合伙收购蚕茧搞手工缫丝，而被土匪认为有钱，从而遭到绑架。母亲卖掉缫丝的宅院和设备，请人帮忙赎人时，土匪把钱弄去，却将于老昆害了。以后有人说，这是黑虎山杨中九那伙土匪干的。因为他们知道于老昆是条硬汉子，怕他将来报仇，所以将钱财弄到手之后，干脆把他杀了。从此，撇下他和母亲艰难度日，好歹家中有几亩薄田，勉强刨食嚼用。母亲为将来支撑门户，让儿子跟白立轩读私塾。三年下来，倒也识了不少字。谁料想这时一恶霸看中了他家那块河洼地，说是风水好，硬是要霸占。母亲斗不过人家，被气瞢了双眼。虽说以后治好了，这事却在十一岁的于兆龙心中埋下了仇恨的种子。那时候，人们消灾避祸的办法就是求神拜佛。于家沟没有什么大寺院，村头有座土地庙，人们有了灾难就前来烧香磕头，请求土地爷保佑。于兆龙也曾随母亲来求过土地爷，尽管母亲虔诚地长跪不起，但土地爷仍不肯惩恶扬善，于家的地还是被霸占去了。于兆龙觉得土地爷不可信。有一天，他进了土地庙，爬到土地爷身上，两脚踩着土地爷的肩膀，向土地爷头上哗哗地撒着尿说：“土地爷，你白食了我娘的香火，不为我们做主，今天看我怎么收拾你！”
于兆龙的尿液从土地爷的头上流到脸上，从脖颈流到身上，到处显出一条条灰道道，立时失去了往日的尊容。
这事很快被人们知道了。有人说于兆龙作孽，要遭报应。于兆龙的母亲更是吓坏了，准备了供品，要领儿子去给土地爷上供陪罪。于兆龙虽不敢明着违抗母亲，但他心里不服，又偷偷地跑进土地庙，把土地爷的头砸了下来，扔进湾里去了。待到母亲领他去土地庙上供时，才发现土地爷的头不见了。只见其身上被人用枝条画了几行字：
你本是个泥捏的，
何必装神把人欺？
我来帮你除污渍，
请你下河洗澡去。
这事，母亲认为又是于兆龙干的，便严加责问。于兆龙矢口否认，母亲只得作罢。
处置了土地爷，于兆龙并不解恨，他弄了一把刀，有空就去石头上磨，他想除霸报仇。每到这时，于兆龙那只心爱的小黑狗就蹲在一边陪着他。
母亲怕他惹来杀身之祸，便苦心相劝。于兆龙说：“娘，我要为爹报仇，为咱家报仇！”
母亲知道儿子倔强，把这事告诉了自己的表弟、于兆龙的塾师白立轩。她知道于兆龙是很尊重白立轩的。
白立轩找到于兆龙说：“你的心事我知道，但你现在还小，我给你讲个故事，你就明白了。”
于兆龙听老师要讲故事，便洗耳恭听。
白立轩说：“古时候有个农夫，上山砍柴被狼咬死了，他妻子气不过，拿了根棍棒上山打狼，结果又被狼吃了。儿子决心要上山杀狼，为爹娘报仇，被爷爷劝住了。爷爷说，孩子，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现在就上山去，怕又白白搭上一条幼稚的生命，不如好好习武练拳，学好本领再说。这孩子听了爷爷的话，数年功夫，终于练得武艺高超，集合了村民，将山上的狼一只只全打死了。”
于兆龙听了白立轩讲的故事，觉得有道理，问道：“老师，我也想习武。”
白立轩说：“我给你讲的是一个道理，要报仇未必非去习武，只要学得了知识有了真本事，总会有办法报仇的。”
于兆龙觉得自己身体壮，还是要习武。
白立轩说：“文武都要学，习武是要助其弱者立，怯者强；学文则令智者清，昏者理；文武并重，内外兼蓄，才有真本事。”
于兆龙说：“老师，习武的同时，我也不忘读书就是了。”
白立轩看他如此坚决，便想到了自己早年的同窗卞振武，请他又找到了其挚友、县国术馆教练关百胜，将于兆龙送进了县馆，一边读书，一边习武。
于兆龙做事认真扎实，获此学习环境，极是刻苦努力，几年功夫，学业大进。关百胜巴不得教出一名高徒，又送于兆龙去省国术馆深造。于兆龙如鱼得水，不仅练得武功出众，而且懂得了许多种强国的道理。就在他渴求再进的时候，日本鬼子疯狂地打到了省城，韩复榘的部队逃之夭夭。于兆龙正不知往何处退进，又接到了母亲病危的书信，他只得匆匆赶回家来，看望母亲。
母亲见儿子回来，很是高兴，但病入膏肓，已是不治，第三天就去世了。母亲临咽气之前拉着儿子的手说：“儿啊……你还没娶媳妇！……”
母亲没了，于兆龙一个人待在家中。姑姑放心不下，说：“侄儿呀，这年头不能再在外边闯了，太危险！”她为了收住侄儿的心，便托人抓紧给于兆龙说了个媳妇。说来也巧，这媳妇恰恰就是白立轩的女儿白龙雪，也是于兆龙上塾师时的同学。白龙雪不仅长得一表人材，而且聪颖贤慧，通达事理，这也许是因为受白立轩教育熏陶的缘故。初提这桩婚事时，于兆龙怕白家不同意，及至白家应允，于兆龙甭提多高兴了。
白立轩知道于兆龙一个人过日子难，便亲自把他招了去，告诉他结婚要从俭。白龙雪偷偷地将自己的私房钱给了于兆龙，说：“兆龙哥，咱家没有钱，结婚不讲排场，我嫁的是你这个人，又不是为了钱，只要你爱我就行了。”白家父女的话使于兆龙很受感动。
结婚是人生的一件大事，于兆龙觉得办得太寒碜了对不住白龙雪。幸亏于家几代为人仗义，结婚那天，亲戚邻居来帮忙的倒也不少，人多喜气多，里里外外倒还热闹。
可是谁曾料到，于兆龙的媳妇没娶成。
中午时分，前去接媳妇的人跑回来了，说是在路上遇到了小营据点出来抢粮的鬼子。小队长赖川看白龙雪天生丽质，顿生歹心，硬是将她劫持，强奸后又施以轮奸。白龙雪大骂不止，被鬼子捅死了。白龙雪临死前喊着于兆龙的名字：“兆龙哥，报仇啊！报仇啊！”
身穿新衣准备迎亲的于兆龙一听这事，如五雷击顶，心中一股怒火立时烧到了脑门，恨不得马上刀劈仇人，报仇雪恨。
那一夜，月华如水。于兆龙在白龙雪的坟前坐了半夜，白龙雪那双水汪汪的眼睛不时地在他眼前闪现。于兆龙痛心疾首地说：“龙雪妹妹，你死得冤枉，我知道。我于兆龙若不能将鬼子的头颅供在你的坟前，便枉为男儿，枉为丈夫！”及至冷静地思考如何为白龙雪报仇，他心中却没有数，又说，“龙雪妹妹，为给你报仇，我于兆龙敢赴汤蹈火，但不知跳进哪一片火海，才能为你报仇呢？”
于兆龙什么亲人也没有了，只有家中那条黑狗“神神”还在悄悄地跟着他，陪在身边。月光下，于兆龙感到形只影单，孤独无助。他的牙齿咬得要冒火星，拳头攥得能捏软鬼子的刺刀，满腔的怒火能烧毁一个世界！但他无从发泄，甚至焦急得要流泪了：“龙雪妹妹，你在天有灵，就助我一臂之力，让我灭敌雪恨！”他拍打着龙雪的坟包：“龙雪妹妹，现在就咱俩在这里说话，我的话你听到了吗？”于兆龙问过之后，支起耳朵，认真地静候从高空传来白龙雪的天外之音。
冷风嗖嗖，什么声音也没有。
身后的大黑狗忽然汪汪地叫了两声。于兆龙觉得这时候不会有什么人来，便喊住了大黑狗：“神神，不要乱叫，待我听听龙雪妹妹要说什么。”
旷野里寂静得没有任何声音。于兆龙附在白龙雪的坟上哭了：“龙雪妹妹，你怎么不跟我说话呀？好妹妹，我该怎么办呀？”
于兆龙哭得伤心，忽听得背后有人说：“兆龙，不要哭！男儿无泪！”
于兆龙一回头，只见白立轩夫妇已站在他身后。
白立轩说：“我就知道，你会在这里。”
白夫人哭着拉起于兆龙：“孩子，咱回家吧！”
于兆龙抹了把泪水，说：“恩师，师娘，兆龙本想天亮以后去看看你们的。你们既然来了，就听兆龙说一句，你们以后就是兆龙的爹娘了。”他接着伏在地上叫了声：“爹！娘！龙雪妹妹临死前喊着要我为她报仇，我身为男子汉，不雪此恨，愧对龙雪，无颜活在世上。请二老保重，我要当兵打鬼子去！”他给白立轩夫妇磕了头，起身说：“爹，娘，孩儿去了。”提起身边的包袱，一阵风似地走了。
大黑狗跟在他身后。
“兆龙！”白立轩想喊住他，向他说什么。一阵打着呼哨的北风将他的声音淹没了。
“他爹，我怕兆龙有个三长两短，不能让他当兵……”白夫人说着，要去追他。
白立轩说：“这孩子向来说话如木板上钉钉，他要做的事决不含糊，更何况仇恨使人惊醒，你如何能说服得了他！”
“他真要当兵，就该让他去找咱侄儿龙光。”白夫人说。
“这几年，龙光连个信儿都没有，去哪儿找他？唉！天高任鸟飞，让他去闯荡吧！兆龙不是那种不分善恶的人。”
于兆龙的身影消失在月光下。
老两口回忆自家的门婿，说到这里，又想起被日本鬼子害死的女儿龙雪，免不了唏嘘落泪。
“不管是谁干的，龙雪的仇总算报了。”白立轩说。
“我那龙雪，你死得冤啊！”白夫人又落下泪来。
白立轩说：“不要说了，说起来徒增伤悲。这件事是不是于兆龙干的，总会知道的。”他一句话未了，猛听到传来咚咚地敲门声，两人吃惊地对视了一下，白夫人赶忙一口气吹熄了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