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大门又被敲了两下。

　　白立轩起身要去看看，妻子挡住说：“世道这么乱，千万别开门。”

　　一会儿，白立轩睡觉的屋后墙又被撞得嗵嗵地响了几下。白立轩起身说：“我去问一下，不是熟人答话，我不开门就是了。”他刚敞开屋门，就听到大门又响了起来。白立轩来到门后，向外面喝问道：“什么人？”

　　“爹，我是兆龙。”

　　白立轩支起耳朵，听门外又叫了一声，这才放心地把门开了。

　　“爹，是我。”一个高大的身影扑了进来。

　　白立轩回身把门关了，和于兆龙向屋内走去。

　　白夫人听到了声音，问了声：“他爹，什么人？”

　　于兆龙闯到了屋内：“娘，我是兆龙。”

　　白夫人赶忙点上了灯，看了看说：“兆龙，果真是你！”

　　白立轩看了看于兆龙那风尘仆仆的样子，说：“兆龙，快坐。刚才我们还念叨你呢！想不到你就来了！”

　　于兆龙说：“爹，娘，兆龙前来，是有件事想和二老说一声。我把小营据点鬼子小队长赖川杀了，把他的头割了，已供在龙雪的坟前了。龙雪的仇报了，请二老以后好好保重！”

　　“兆龙，我果然没有猜错，还真是你干的？”白立轩又惊又喜。

　　白夫人一听是这么回事，惊喜之余，落下泪来：“龙雪，你这回可以合上眼了，兆龙为你把仇报了！”

　　白立轩为于兆龙倒了碗水，于兆龙接过来，一口喝了个干。白立轩对妻子说：“你去为兆龙做点儿吃的，俺俩说说话儿。”

　　白夫人抹了把泪水，去了。

　　白立轩又盯着于兆龙看了看：“兆龙，干得好！不仅是报了我们的仇，也长了中国人的志气，灭了日本鬼子的威风！让他们知道中国人不是好惹的！”

　　“爹，我只想为龙雪报仇，让她在地下合上眼睛。同时也吓一吓那些小鬼子，让他们别以为中国人就那么好欺侮！”

　　白立轩点了点头，问道：“是你一人干的，还是有人帮忙？”

　　“我自己。”

　　白立轩想起于兆龙曾说过要去当兵打鬼子的话，又问道：“你当兵了？”

　　于兆龙摇了摇头：“爹，我去投军当兵，没遇上正经打鬼子的队伍。一些土匪游击队虽到处招兵，他们却只会打家劫舍，祸害百姓，并不打鬼子。我不想当这样的兵，就往回走，想回来请您老给我指条路。还没到家就被小营据点的鬼子抓了夫，逼着给他们修据点，建岗楼……”

　　在修据点的工地上，于兆龙看准了赖川。他那长满横肉的脸蛋上有个酒糟鼻子，鼻下一撮小胡子，手中握着鞭子，看到哪一个民夫不顺眼，就狠狠地用鞭子抽。许多人被他打得脸上、身上流血。于兆龙想起害死白龙雪的第一凶手就是赖川，不由得心中怒火升腾。

　　傍晚收工时，日本鬼子怕民夫们明天不来了，便逐个进行登记，还扣留铁锨铁镢等工具。于兆龙唯一的那个铺盖卷儿也被扣了。他回到家里，破败冷清。没有了母亲，这哪里还是家？他在母亲曾睡过觉、现已布满了灰尘的炕前坐了一夜。他总觉得白龙雪那双渴望复仇的眼睛在盯着他。在天快要亮的时候，他打了个盹儿，梦见白龙雪站在面前，哭着要他为自己报仇。醒来，虽然炕前什么也没有，但他却觉得白龙雪就在附近。他自言自语地说：“龙雪，我至今也没能杀敌报仇，我活得窝囊，对不起你，我算不上是个男子汉！”

　　于兆龙一心想报仇，但苦无门路。想来想去，想到了一位大鼓书先生所讲的故事。那日，他投军不着，夜宿山村。晚上，村中咚咚的大鼓声吸引了他，他便起身去看。原来是一位说大鼓书的老人在月光下石碾旁敲着鼓子说书。周围坐满了乡民，全都鸦雀无声地听老人说唱：

　　“……话说黄秋虎自那日侥幸逃走，每时每刻都忘不了为受害的爹娘和乡亲们报仇。十几年来，苦练功法，就是为了手刃仇敌。这次潜回家乡，又听说元胡鞑子为防民众造反，竟然连菜刀也收缴了。每村只留一把菜刀，而且用铁链锁住，由鞑子看管。乡民使用菜刀，须先向鞑子进贡。黄秋虎听到元胡鞑子这般狠毒，不由得热血奔涌，怒发冲冠。于是手提钢刀，夜潜鞑子住处。鞑子惊醒，提刀相搏。但他哪里是黄秋虎的对手。几个回合就被黄秋虎踢倒在地，将他脑袋削了。黄秋虎怕元兵追究此案，泱及无辜，于是蘸着鞑子的血水，在墙上写下‘黄秋虎杀贼’五个字。至此，黄秋虎才算第一次长舒了口气。”鼓书先生的鼓子又咚咚地敲了两下，扯着嗓门唱了起来：

　　恶魔一时逞凶狂，

　　到头难有好下场；

　　身首异处血水淌，

　　作恶自有天昭彰！

　　……

　　于兆龙自小就常听到父亲和老人们讲黄秋虎杀鞑子，说他如何了得。黄秋虎不仅杀了一个村的鞑子，还杀掉了许多村的鞑子和依仗鞑子势力横行乡里的恶霸，为民伸冤，除暴安良。黄秋虎令鞑子寒胆。元兵到处抓他，却反遭他的偷袭。黄秋虎神出鬼没，将府里的达鲁花赤也杀了。于是黄秋虎威名大振，被百姓奉为神明。这个故事到底发生在元末还是元初，是真有其人，还是后人杜撰的，于兆龙不知，但在他家乡流传还是颇广的。

　　想起黄秋虎，于兆龙又想，如今再有个黄秋虎就好了，自己马上就去投奔他，只要能除掉赖川，就是拼上这条命，为龙雪报了仇也值得！他知道黄秋虎是古人，如今没有黄秋虎，但转念一想，他黄秋虎是人，我于兆龙也是人，他能除暴，难道自己就不能除恶？他越想越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决定亲手杀死赖川。

　　在鬼子据点的工地上，于兆龙开始留意鬼子的布防和驻地情况。鬼子据点很难进，在工地上想杀赖川几乎是不可能。他心中焦急。这天偶然从一个民夫口中得到了赖川的一点儿情况。民夫瞧着正在用鞭子打人的赖川说：“这个赖川拿着中国人连狗都不如！”又悄悄对于兆龙说：“你听说没有？这家伙每晚还要到后街崔家去睡女人。”

　　“真的？”于兆龙问道。

　　“小营村都知道。赖川有时睡到天亮才回据点。”

　　“崔家就愿意？”

　　“不愿意有什么办法?"

　　于兆龙点了点头。

　　晚上回到家中，于兆龙决定利用黑夜除掉赖川。他忽然又觉得，自己偷偷地杀掉赖川，影响不大，他想贴出一张布告去，吓一吓日本鬼子。但布告用什么名义写呢？他想到各地出了那么多游击队，自己何不也编出个游击队来，反正日本鬼子也弄不清。他想了半夜，决定就用抗日义勇队的名义，义勇队的司令就用黄秋虎的名字。因为坏人害怕黄秋虎，百姓最盼的也是黄秋虎。

　　于兆龙从黑糊糊的抽匣里找到了他上私塾时用过的笔墨，又找了块旧白布，在灯下再三斟酌，写下了杀赖川的布告。

　　第二天，他先将那把带鞘的匕首绑在腿上，又将布告藏在身上，要去小营据点。因为走得急促，竟忘了给“神神”弄吃的，快要出村了，才发现“神神”跟在他身后。于兆龙拦住说：“‘神神’，你不能去，还是留在家里吧！你没看见这几天小鬼子盯着你，说不定会杀了你吃你的肉！”他又折回家中，扔给“神神”一些吃的，拍了拍“神神”的头，说，“你待在家中等我回来。”

　　“神神”似乎听懂了他的话，摇着尾巴望着他，汪汪地叫了两声。

　　于兆龙来到小营据点，一边挖沟干活，一边留意周围的情况。赖川摇着鞭子走过来了，他看到于兆龙身高体壮，挖沟又卖力，伸了伸大拇指：“苦力的大大的！”

　　于兆龙早就用眼角看到了赖川，他头也不抬，心中却暗暗骂道：“老子要收拾你！”

　　晚上收工后，于兆龙利用找水喝的机会偷偷溜进了一农户家，藏进了柴垛里。夜间，他来到街上，街上一个人也不见。

　　自从鬼子进了小营村后，闹得人心惶惶，晚上都早早地关了门，没有人敢出来。

　　于兆龙一边察看着周围的情况，一边沿着墙跟儿往后街而来。他终于发现后街巷子里的一家大门前站着个抱枪的日本兵。于兆龙料定赖川可能就是去了这一家。他知道欲收拾赖川，必须先除掉这个岗哨。他隐在巷口拐角处，故意将一石块扔进了巷子。石块的响动立却引起了日军岗哨的警觉：“什么的干活？”接着抱着枪向巷口走来。

　　于兆龙紧紧隐身在巷口的大槐树后。

　　日军到巷口没有发现什么，他正在怀疑时，听到一只猫在房顶上叫了一声，窜了过去。日军岗哨以为是猫弄出了动静，于是抱着枪又往回走。

　　于兆龙从树后移出身子，悄悄尾随日军之后。待到日军岗哨发觉身后有人，刚要回身之时，于兆龙一个箭步窜上去，双手狠狠拤住了他的脖子。日军岗哨无还手之力，一会就翻白眼，没了气息。于兆龙将他放倒在墙跟儿，又踢了他脑门一脚，这才拿过他的枪，向那大门走去。

　　大门掩着。于兆龙刚进大门口，就听到屋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哀求声：“太君，我女儿病了，求你今夜放过她吧！”接着传出打人的声音。于兆龙知道大概是赖川在发疯。他端着枪，踢开屋门冲了进去，一眼就看见了赖川那肉头蛋蛋。赖川一回头也看到了于兆龙，接着拔出了指挥刀：“八格呀噜！”于兆龙也喊了声：“八格呀噜！”急忙用刺刀架住了赖川的指挥刀，又接着拧了个圈儿，将赖川的指挥刀拧掉了。赖川向于兆龙扑来，于兆龙的枪已无法施展，只得扔了，与赖川接招，两人厮打在一起。赖川依仗受过武士道训练，出手十分凶狠。但于兆龙乃武林高手，赖川那点儿拳脚岂是于兆龙的对手。没等赖川使出几招，已被于兆龙打倒在地上了。于兆龙按住他的咽喉，朝向脑门狠狠一拳，赖川伸了伸腿便不动弹了。

　　这家老太太拉住于兆龙说：“好汉，你千万别把他弄死在这里，俺娘儿俩担不起呀！好汉，我求你了！”

　　于兆龙一想，觉得老太太说的有道理，他不能在这里处死赖川。于是摸过赖川的指挥刀，摘了他的短枪，把他拖到了街口的树后，用那把指挥刀把赖川的头割了下来，又撕裂他的衣襟，扒下他的衣服将脑袋包了起来。于兆龙从自己身上摸出那张布告，压在赖川的身上，然后挎了短枪，背着长枪，左手提着赖川的人头，右手拿了军刀，准备要走。

　　这时，又听到巷口里边那个日军岗哨在呻吟，于兆龙知道那小子还没死，他赶过去，用军刀捅了他的心窝，这才急急奔向村西北角，从围墙下的污水洞里钻了出去。

　　于兆龙想用赖川的头颅祭奠白龙雪。但他赶到白家庄附近时，天已拂晓。他不敢贸然进村，怕自己杀鬼子的事给白立轩老人惹来祸端，于是便去山上将赖川的头颅放在山洞里待了一天，直到天黑，才把赖川的头颅取来供在了龙雪的坟前。他顺便前来告知二位老人，让他们稍解心头之恨。

　　白立轩知道于兆龙冒着生命危险为自己女儿报仇雪恨，心中十分感动。他望着于兆龙，觉得他成熟多了，而不是当年那个踩着土地爷肩上撒尿的孩子了。他既赏识于兆龙的胆识，更欣赏他写的那张布告，说：“兆龙，我琢磨着你写的那张布告还行，落款也好，对鬼子有震慑力，他们又没法找到黄秋虎！”他望着于兆龙，觉得几年不见，于兆龙的文韬武略有长进，他感到欣慰。

　　“爹，有什么该说的，您老可得多提醒我。”

　　白立轩是个重才更重德的人，他所希冀的就是弟子们的进步，该说的话，他也总是直言不讳，说：“我只想提醒你好好注意安全。想到你一个人进据点杀鬼子，我也有些后怕，万一有个什么闪失，令老夫何等遗憾！”

　　“爹，我当时只想为龙雪报仇，并没感到害怕，就是死也不怕！”

　　“有勇有谋有胆，是为了对付敌人，不能轻易言死。该死的是日本鬼子那些灭绝人性的侵略者！留下你于兆龙，多处死一些像赖川一样的狗强盗岂不更好！”白立轩说。

　　“爹，自昨夜杀死了赖川，我心里才觉得轻松了些。”

　　“你觉得轻松了些，是因为你办完了一桩压在心头的大事，有如释重负感，但丈夫处世，该做的大事多着呢！”白立轩说。

　　听了白立轩的话，于兆龙心头一震，他知道老师可能要说提醒自己的话了，于是恭恭敬敬地准备听白立轩讲下去。

　　“你将赖川的头颅供在龙雪的坟前，使龙雪得以瞑目，这是为我们自家报了仇，使压在心头多时的石头终于搬掉了。但是，你想想，鬼子侵略中国，烧杀掳掠，受害的岂只是咱一家？被杀的岂只是龙雪一人？远的先不说，就说卞家庄我那老同窗卞振武死得也冤啊！那是多仗义的一条汉子啊！竟被活活打死，撇下孤女寡母，整日啼哭，盼着有人为她们报仇。卞学兄临死之时，嘱咐将他埋在卞家庄村西北的高冈上，他想看到日本鬼子完蛋的那一天。兆龙，你布告上说，取赖川的头，为的是祭受难亲人，这个亲人不应该只是龙雪，还应包括你卞老伯等许多受难的中华同胞。”

　　“爹，我同情所有受难的中国人。你说的这个道理我也懂，但这些天来，我是一心要为龙雪报仇，其他没有多想。”

　　“不要忘了，日本鬼子还占着中国国土，我们的同胞正在受奴役。”白立轩心情沉重地说，“只有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去，我们才能彻底报这个仇。”

　　于兆龙一边听一边点头。

　　“英雄做的是天下事；普通人看到的是局部；小人做事只为自己，连亲朋好友都不顾，甚至连父母兄弟也不顾。”白立轩说。

　　于兆龙又认真地点了点头，他佩服白立轩的见解。

　　“古代黄秋虎所以留名后世，就因为他行侠仗义，做了许许多多的好事。”

　　白立轩的话，使于兆龙如在迷雾中顿有豁然开朗之感，说：“爹，你说的是做人的大道理。我明白了，为自己报仇杀了赖川，也算是一命抵一命了，但要为受难的中国人报仇还早着呢，小鬼子欠中国人的债太多了。”

　　“对！就这么个理。兆龙，老夫就喜欢你的聪明，只要一点到，你就能领悟，甚至比我想要说的还准确。”

　　白立轩说着，于兆龙想到了卞振武，他还记得自己去县国术馆学习时，卞振武曾为他帮过忙，还送给他一双练功的鞋子。他觉得白立轩说得对，赖川的狗头也应该向卞振武谢罪。

　　白夫人端着面条进来了，让于兆龙趁热吃。

　　于兆龙很感激老人为他做饭，说：“娘，这黑灯瞎火的，还让你为我做饭。”

　　白夫人瞧着于兆龙心疼地说：“儿啊，瘦了！娘本想给你煮上两个荷包蛋，可是前些日子，咱家里那几只鸡全被莫有义偷去吃了。”

　　“哪个莫有义？”

　　“不就是西边莫家庄龙雪她表姨家那孩子嘛！外号‘鬼难拿’。他爹叫莫成仁，也是个只会偷鸡摸狗的坏货！”

　　“到这边五六里路呢！”于兆龙说。

　　“那爷儿俩，十里八里也去偷，搞得邻村都不宁！唉！我表姐怎地生下那么个狗东西！越是亲戚，他越是放心地偷！因为亲戚捉住他，也不好怎么太责罚他！”白夫人说，“守着这样的男人和儿子，难怪把我表姐给气死了！”

　　“不要提他了，听说莫有义投鬼子当汉奸去了。”白立轩说。

　　“那孩子不学好，早晚是个吃枪子儿的货！”白夫人要于兆龙以后注意提防莫有义这样的人。

　　于兆龙一边应着，一边狼吞虎咽地将面条吞了下去。他看了看白立轩说：“爹，你刚才说的很对，我想去卞老伯坟上走一趟，把处死赖川的消息告诉他，慰他在天之灵。”

　　白立轩点了点头：“你卞老伯埋在卞家庄西北高冈的山林中。”

　　“爹，我知道了。”于兆龙唤了“神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