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子小队长赖川被割了头的消息,周边村庄很快都听说了,但卞家庄卞金凤和她母亲却不知道。自从金凤的父亲卞振武被鬼子害死以后,母女俩天天以泪洗面。世道乱成这样,母女俩也不敢出门,外边的事也就很少知道了。
母女想亲人了,就对着卞振武的遗像说上一通话。每逢吃饭,母亲说:“金凤,让你爹还坐在那儿吧!”于是金凤就将爹的遗像从墙上取下来摆放在父亲生前就餐时的桌面上,然后母亲就先给金凤爹把饭盛上,又给金凤盛上,这才端起碗吃起来。吃上几口,看卞振武像前的饭菜未动,母亲又说:“他爹,你怎的不吃?”卞振武慈祥的面容望着她们,而没有回音,于是母亲把碗筷放下去擦眼泪,金凤也去抹泪。
这天晚上,母女俩伴着泪水吞咽下晚饭后,母亲说:“金凤,明天咱再到坟上去看看你爹吧!”
金凤点点头。
夜晚,母女俩坐在床前又叙说卞振武生前的事儿……
卞金凤的父亲卞振武有一身好功夫。他生前领着妻女在省马戏团供职,以表演武功而著名。女儿金凤不仅人长得漂亮,骑技也佳。母亲则在剧团做一些服务的活儿。一家三口跟着马戏团走南闯北,也还能混个温饱。若是有了点儿积蓄,便经常周济贫苦乡邻,卞振武由是人缘很好,亲朋凡去省城办事都会去卞家坐坐。自从来了日本鬼子,社会上乱了,马戏没法儿演了,班主将马戏团解散了。卞振武领着妻女回家来了。一月前,他到小营镇上去买东西时,遇到日军拦截。日军看他穿戴比一般农民整齐些,便说他是探子,抓去拷打审问。卞振武说自己是个演马戏的演员,日军不信,硬是将他打得皮开肉绽,口吐鲜血。卞振武的老同学白立轩等得到消息便领着乡民去小营据点保释,向日军说明卞振武确实是个演马戏的。日军小队长赖川逼卞振武当场表演,以作验证。那时卞振武已经腿断腰折,爬不起来了。待到乡亲们把他抬回家来,他已经时有昏迷。妻子抓住他的手,哭着说:“金凤爹,你可不能走啊!撇下俺娘儿俩……咱金凤还没婆家……你不能走啊!”
延至深夜,卞振武又睁开了眼睛,断断续续地说:“……为我报仇者,嫁……嫁金凤!”
“她爹,你是说,谁要是杀鬼子替我们报了仇,就把金凤嫁给他?”
卞振武点了点头,目光又移向金凤,手颤抖着,要抓金凤的手。金凤赶忙把手伸给他,他死死握住了金凤的手指:“金凤,……爹的话……”他嘴唇颤抖着,刚才说过的话,已很难重述了。
金凤明白父亲的意思,双手紧紧捧住爹的手,泪流满面地跪在爹的床前:“爹,你不用说了,我一定听你的话,谁要是为我爹报了仇,我就嫁给他,情愿服侍他一辈子。”
卞振武痛苦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盯着金凤微微点了点头。
卞振武睁着眼睛,撒手人寰,乡亲们都觉得可惜了他那一身好功夫。
卞振武留下遗言,要以心爱的女儿的婚姻为筹码,为自己报仇雪恨,足见他报仇心切。卞金凤理解父亲告别这个世界时死不瞑目的悲愤心情,决心遵照他的遗言去办,金凤说:“娘,爹既是说过这个话,只要有人杀了赖川,我就嫁给他!”
“不知道有没有人能杀赖川,更不知道是个什么样人杀赖川,是年老的还是年轻的?……”母亲不无忧虑地说。
卞金凤抢过话说:“真有人杀了赖川,不管他是年老还是年轻,也不管他长得丑还是俊,我都认了,就是当牛做马,也要报答他为俺爹报仇之恩!”
母亲落泪说:“孩子,那样做,倒是对得起你爹在天之灵,娘只怕苦了你……”
金凤为母亲拭去泪水,说:“娘,我相信,能杀赖川的人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他能为咱中国人长志气,我就给他做个贤妻,为他生儿育女做良母。”
母女俩虽然盼着有人杀赖川,但也觉得日本鬼子正凶狂着,要报这个仇不知得等到何年何月。
母女俩又说了一阵子话儿,便躺下了。大约半夜以后,拍击窗棂的声音将娘儿俩惊醒。母亲一骨碌爬了起来:“谁?”
窗外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伯母,你家大伯的仇报了,仇人的头供在大伯的坟前了。”
卞母以为这是梦,惊问道:“你说什么?你是哪方神仙显灵,俺娘儿俩要给你上大供!”
金凤也早爬了起来,偎在母亲身边。
窗外又传来声音:“伯母,我不是神,是人!那赖川该杀!那些日本鬼子都该杀!”
“你是谁?”
外边没再回话,接着脚步声去了。
母女俩再仔细听时,外边没有了声音。
母亲蹑手蹑脚地移至门口,从板门缝隙中窥测院中,院中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
母女俩忐忑不安地坐在床上,仔细回味刚才那人说过的话,虽然觉得那声音和善,但还是担心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天亮了,母亲开了门,在院中察看。看到院墙跟儿处有泥土散落,她明白那人来去是从墙上走的。
街上有了村民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母亲这才壮起胆子,敞开了大门。她仔细观察,村里好像与往常一样,没有什么变化。她唤了女儿,悄悄出了村,直奔西北高冈上的那片树林而去。这里离村较远,很少有人来,在几株龙柏间埋着卞金凤的父亲。
母女急急奔到坟前,果真看见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放在供桌上,旁边还放着鬼子军帽和指挥刀,一看人头上那撇一字胡和酒槽鼻,就知道这是一颗鬼子的头无疑。
头颅下压着一张纸条,上边写着:“卞老伯在天有灵,仇人已杀!”
母女俩这才相信,真有人为她们卞家报仇了。望着那血淋淋的人头,她们母女心里有些懵。母女跪在坟前,卞母说:“他爹,真有这等好人为我们报仇,你就瞑目吧!我和金凤改日再来看你!”卞金凤在父亲坟前又磕了头,母女便下山去了。
这鬼子的头是谁割的?她们母女无从知道,那张纸条上也没有署名落款。
回到家中,母女又议论这件事。母亲说:“这人把鬼子的头供在你爹的坟前,又送信给我们,莫非就是为了娶你?”
“我爹临终时说的话,只有我和娘知道,别无人在场,谁能晓得?”金凤说。
母亲也觉纳闷:“若不是为了娶你做媳妇,谁肯去冒那个险?……等等看吧,若是为了你,自会有人前来提亲!”
卞金凤觉得母亲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母女俩惴惴不安地打发日子。
这时,鬼子开始下乡抓人了,说要搜查杀赖川的人。
金凤母亲得到这个消息,想起那个鬼子头颅就供在金凤爹的坟前,若是让鬼子发现了,她们母女还会有活路吗?她心里十分害怕,又偷偷地跑到了那片山林里,想把鬼子的头埋了。
她到金凤爹的坟前一看,鬼子的头颅不见了,军帽、指挥刀也不见了,甚至没有一点儿痕迹。她仔细看了看周围,什么异常也没有,便下山回家了。
日军从各村抓来了一百多人,一个个严刑拷问,想找出杀赖川者。
为这件事最焦急的是日军大队长工板少佐。因为赖川是工板所在部队矶谷师团长的外甥。工板被征兵到中国后,因为自己的亲戚松尾大佐和矶谷是朋友,矶谷多次提拔工板,使他从一名二等兵很快提升为少佐。赖川入伍后,矶谷让他在工板手下,意在让工板多加关照。工板心知肚明,很快将赖川提为小队长,以示对矶谷的报答。现在赖川突然被杀,而且头颅不见了,他实在没法向矶谷交代,于是催促新任小队长木下次郎抓紧审讯。
工板的催促,木下更急了。在拷审的同时,他还悬赏寻找赖川的头颅。
日军在各村张贴悬赏告示,据点工地上的监工也声嘶力竭地吆喝:“你们这些苦力们听着,皇军说了,谁要是把赖川君的头找回,皇军大大地有赏,要是找不回来,别怨皇军杀人,要杀很多人!”
于兆龙一边挖着土,冷眼瞧了瞧抽打民夫的日军,心想:“我杀了赖川,这不是给乡亲们惹祸了吗?”他一边干着活,一边想出了个救乡亲的办法。
这天夜里,于兆龙来到了白家庄,对白立轩说:“爹!小鬼子为了找回赖川的头,抓了许多群众拷打审问,我实在不忍心让乡亲们受罪,就想把赖川的头还给他们,以换回被抓的乡亲。”
“你把赖川的头还了他,鬼子就一定释放乡亲?”
“这一点,我也想到了。我想迫使他们先放人!”
“日本鬼子会那样听话?”
“小鬼子现在正着急找赖川的头,我想先给他封信,让他知道,如若不把群众放走,赖川的头就永远找不到。这样一来,也许就迫使他把群众给放了。”
白立轩想了想,说:“可以一试。不过这封信要写好,要让鬼子相信赖川的头确实在写信人手里,以逼他放人。”
“爹,这封信我已拟好了,你看这样写,合适不?”
白立轩接过来一看,只见于兆龙写的是:
罪恶滔天的小鬼子们听着:
赖川的狗头就在我手上,只要你们放了被抓的群众,……
白立轩草草看了一遍说:“兆龙,这意思是有了,但还缺乏气势和力量。既要摆出证据,又要有威慑力,让日本鬼子看了信后,觉得无计可施,只能遵从照办。”
“爹,我就是这么个想法,你老看看怎么写才好?”
白立轩略一沉思,在灯下展纸,很快把信写好了。那口气,依然是于兆龙的,文字却严谨了许多。
于兆龙看了看,觉得白立轩确实写得好,说:“有爹这封信,不怕他小鬼子不放人。我今夜就把信给小鬼子传过去。”他连夜去了。
第二天一早,日军据点里捡到一封被人用箭射进来的信,木下让翻译一念,原来又是黄秋虎写来的:
正告侵华日军:
取赖川之首,乃是本司令牛刀小试,与他人无干!今将赖川之狗冠悬于小营村南的杨树上以为证。尔等若遵命释放无辜百姓,本司令即送还赖川狗头。如若违抗,矶谷师团长外甥的肥头大耳将为野狗所享用矣!本司令言出必行,望希明察。
抗日义勇队司令黄秋虎
木下看了这封信,将信将疑,领人来到小营村南半里远的杨树下,果真看见树上悬着一顶日军军帽,他命令取下,让人仔细辨识,确实是赖川的。木下这才对黄秋虎的信有些相信了。但抓来的百姓是押还是放,他不敢自定,只得亲自进城去把信交给了中队长谷野,谷野又呈给了大队长工板。
工板盯着这封信,觉得有被黄秋虎戏耍了的感觉,狠狠骂了句:“抓住黄秋虎,凌迟处死!”他咬牙切齿地发恨,这只能是以后的事,但眼下这事如何办?抓来的群众如果不放,黄秋虎不会送回赖川的人头;若是听从黄秋虎的,把人全放了,他又觉得堂堂皇军被黄秋虎牵着鼻子走,实在是窝气。他焦急地来回踱着步子,走了几趟,突然停住,命令说:“放人!严密布控,不仅要收回赖川的头颅,还要擒拿黄秋虎。”
“是!”木下打了个立正。
木下回到小营据点,遵命将抓来的群众放了。
这天夜里,木下命令部下弹上膛,刀出鞘,如临大敌,严阵以待。不仅在村头巷尾布控巡逻,在村外的几处洼地和高冈也埋伏了兵力。
这一夜,木下连眼皮也不敢眨,外边的每一阵风声,他都以为是黄秋虎的降临。他盼着黄秋虎前来送赖川头颅之际将其擒获,但也害怕黄秋虎率队突然从天而降,取走了他和兵士的脑袋,真是草木皆兵,风声鹤唳。
直至天亮,竟是一夜平安无事。既不见黄秋虎的人,也不见赖川的头。木下以为黄秋虎食言,自己又上了他的当,他命令在周边地区继续搜索。
日军搜至三里外的冈坡上时,看见一棵杨树上挂着一片白布在随风飘荡,便赶过去察看。
原来赖川的头颅正是在这里。只见铁丝串着两只耳朵,将头挂在枝干上。那白布条悬在头的下边,布条上的黑字在朝阳照射下,显得十分醒目:
皇军战友们,这就是我侵略中国的下场!
白布条的下端缝着一封信,信的落款还是黄秋虎。
再告侵华日军:
赖川的头颅臭气熏天,吾中华狗亦不肯就食,足见侵略者不仅为人类所不齿,狗亦不屑一顾也。又察尔等还算听话,本司令也绝不食言。狗既不食,留也无用,今将赖川狗头送还,望与其狗体一并运回日本,以免污我中华净土。赖川以其头颅验证了吾国吾民之反抗精神,不知尔等作何感想?有乐意复作验证者,本司令照取不误。
知尔为吾摆好了“盛宴”,本司令却只能使尔等枉费心机。但作为不速之客,还会随时光顾,望尔等于夜间万不可大睡,免得被本司令与战友取了头颅。切切。
赖川的枪和战刀,本司令留为战利品,并备做取他匪之利器,恕不送还,一并告知。
……
木下虽遭黄秋虎戏耍嘲讽,但也觉得黄秋虎说话算数,总算找回了赖川的头颅,可以向上峰交代了。只是他心中不明白,黄秋虎到底是什么人?他有多少兵力?有多大神通?竟然在皇军的眼皮底下,来去自如。
大队长工板更是窝气,堂堂皇军,不但被人割了脑袋,还闹出了这么多故事,令他丢尽脸面。他命令谷野中队和清乡队抓紧侦察黄秋虎的行踪,以求剪除。同时命令各乡、村组织维持会,为其张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