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抓的群众突然被放了回来,人们不相信鬼子有此善心,但很快就知道了,是黄秋虎用赖川的头换回了大家的生命。这一来,黄秋虎的名气更大了。有的人认为黄秋虎能把鬼子的脑袋玩弄于股掌之上,这简直就是神人!不是神明所为,什么人能不声不响地把鬼子的头轻易地拿来送去?于是有人在家中摆上了“黄秋虎之神”的牌位,求其保佑全家平安。有的老婆婆祷告说:“天上降下黄秋虎,神兵天将杀鬼子!”
用赖川的头颅换回了被抓的群众,于兆龙不仅觉得值,而且觉得自己还耍了鬼子的猴儿,心中有些得意。
他本以为给白龙雪报了仇,就算是完成了一件压在心头的大事。以后不论在何时何地再说起此事,心中少了些愧疚,作为男儿,能为冤死的妻子报仇雪恨,今后也有脸面活在世上了。他本想办完这件事后,就远走他乡,或隐居某地,种地为生。但自从那日听了白立轩的开导后,觉得自己报的仅是一己之仇,不为天下人除害,称不上是大丈夫。更何况自己杀赖川用的是黄秋虎的名字。古人黄秋虎为民除害,勇救困危,才引得后世人赞扬。自己为白龙雪报仇,却仅因为她是自己要过门的妻子。赖川的人头虽然也曾供在卞振武的坟前,那也是在听了白立轩的开导后,做了点儿弥补而已。自己原来并不曾想到替卞振武和更多受难的中国人报仇。想到这里,他觉得白立轩不愧是老师,他想的比自己宽阔。于是他又来到白家庄求教于白先生。
白立轩是这一方极受敬重的人物。他年轻时即负才名,被外地慕名聘为塾师,教学授业认真严谨。他认为,人而不学,良玉不琢;学而不变,良玉不炼;变之不善,为器之顽;善变曰良,如圭如璋。然而,他想把学生教好,也是一厢情愿,学生中更有纨绔子弟,仗着家庭有钱有势,不但不肯读书,且经常惹事生非,每每取笑、羞辱穷苦家庭和低层职业者的孩子。白立轩气不过,写了副对联对顽童进行教育:
职业无有贵贱,只要认真做,不怕他剃头、唱戏、缝衣服,依然高尚;
人品须分高低,若是任意来,纵然你做官、为宦、当皇帝,照样肮脏。
白立轩乘着给学生讲解的时候,把那些做官行霸、为富不仁者骂了个狗血喷头。几名顽徒将对联告知家长,家长觉得这是白先生在含沙射影地指责他们的为人,但推敲对联却又难以挑剔,也就不好再说什么。
白立轩看不惯塾馆东家的贪婪、霸道,厌恶那些只知炒虾拆蟹的言谈,便想辞馆。恰在这时这家老太爷过寿诞,家人乘机敛财。许多人慑于权势,为送礼之事叫苦不迭,甚至有人偷偷求教白立轩:“白先生,你说我们这些下人、穷人,给老太爷送什么礼好啊?”白立轩十分气愤,写了副对联,卷起来让徒儿带回家中给老太爷祝寿。
老太爷很高兴,觉得有人写寿联,这是极长脸的事。待到宾客到齐,在鼓乐声中,让人张挂。
众人看去,只见对联上写着:
大老爷做生,金也要,银也要,票子也要,黑白全抓,不分南北;
小百姓该死,麦未收,谷未收,豆儿未收,青黄不接,咋送东西?
老太爷遭此戏弄,勃然大怒,令人去找白立轩,白立轩已不辞而去了。
白立轩回到家中,他的故事很快传遍了乡里。他从此不再受聘于富豪之家,宁肯为穷家子弟讲学。他家中人口少,只有妻子和一个女儿,其塾馆奉银供全家吃用稍有盈余。他不置家产,却周济贫困学生。家中珍存仅一壶一笔而已。其紫砂壶是祖上传下来的,白立轩常说:“紫砂壶确有妙处,冬日泡茶茶不凉,夏日泡茶茶不馊。”将其视为珍宝。再就是他常写字的几支秃笔了。白立轩守得清贫,二十多年时光,还真教出了一些人才,这令他十分欣慰。
最使白立轩感到高兴的是他的侄儿白龙光特别聪慧,他觉得白家后继有人。白龙光不仅爱读书,而且领悟程度特别高。白立轩每有了空暇就与他谈古论今。白龙光竟然十分乐意听,有时还发表自己的见解。白立轩曾与兄长说:“此儿不俗,或许能有出息。”白龙光的父母也很高兴。所不幸的是,白龙光去北京读大学的那一年,父亲染疾去世。临终前,嘱咐弟弟白立轩看顾龙光。白立轩含泪应诺。此后,尽其所能,供白龙光完成学业。白龙光毕业后,去了南县。十年前的一个深夜,白龙光冒雨回家来了。他对白立轩说:“叔,你是个正义之人,我本想在南县组织暴动成功之后,就请你去一块为穷人做事,想不到出了叛徒,暴动失败了,敌人要抓我,我连夜逃了出来。”
对白龙光说的话,白立轩尚不太明白其中的原委,只是急急问道:“他们为什么抓你?”
“因为我是共产党,是这次暴动的组织者和领导人。”
白立轩头一次听到侄儿说自己是共产党,这个情况使他感到有些突然:“你们共产党是为穷人的?”
“对!打土豪分田地……我本想暴动成功了,和叔叔好好谈一谈,我还想介绍叔叔参加共产党,可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叔,敌人说不定马上就会追到白家庄来,我必须连夜离开,请叔叔也注意安全!”
他们说话间,听到街上传来狗叫声。白立轩赶忙找出几块大洋塞给侄儿。
“叔,我娘年龄大了,我怕她经受不住打击,没敢去告诉她,我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以后我娘若问起孩儿,请叔叔告诉她,就说龙光在外边很好,要她放心。”白龙光说着,眼里噙上了泪花花。
白立轩说:“龙光,想着叔叔常说的那句话,男儿无泪!你到外边好好闯荡,家里的事有叔叔担着,你放心好了。有我吃的,就有你娘吃的。”
白立轩的话令白龙光很感动,他一下子跪在地上:“叔叔、婶娘,受侄儿一拜!龙光不孝,不但不能使您老人们幸福,反给你们添麻烦了!”
外边的狗咬得更紧了,白立轩扶起他,催他快走。
自那以后,白龙光再没有消息,有人说他在外边死了。白立轩不相信侄儿会死,但白龙光却一直没有信来。直到去年,龙光母亲病故后,也是白立轩将她安葬的。安葬了老嫂,白立轩更觉挂念侄儿,便到周边几个县走了一圈,意在打听侄儿的下落。直到身上的盘缠全花光了,却得不到侄儿的一点儿消息。看到的全是因为日本鬼子的进攻,而到处人心惶惶。再就是一些自立门户的司令,竖着抗日的旗帜,却在向老百姓逼款。“中国怎么这样了呢?”白立轩无奈回到家中,心情十分苦闷。
白夫人听说没找到白龙光,心里也是十分焦急,说:“龙光六七年没个信,难道不在人世了?”白立轩每听到这话,心中就隐隐作痛,但他是个要强的人,苦泪往肚里咽,不肯在脸上流。
有人说白立轩心肠硬,他的学生却说老师骨头硬,支撑他瘦弱之躯的是几根宁折不弯的铁骨。他给学生授课,总是将做人之道一点一滴地灌输给学生。于兆龙即是受其熏陶的一个。在人生的道路上,于兆龙觉得他是导师。白立轩觉得于兆龙的聪明、干练和果敢有与白龙光相似之处,以为他们都是可塑之材,堪成大器。
白立轩看到于兆龙来了,说:“兆龙,你还真把鬼子给镇住了,只是乡亲们不明白真相,不知是你救了他们。”
“爹,我本来就不是为了让乡亲们领情,他们知道不知道没有什么,只要救出他们,我心里就踏实了。”
“你干得好啊,耍了日本鬼子,又救了乡亲!”
“爹,还不是靠您帮着出主意嘛!你那天说的话,我越琢磨越觉得有道理,而今国难当头,不能只为自己报仇!”
听于兆龙这样说,白立轩高兴了:“这就对了!我国家、民族处此存亡之秋,血性男儿,正宜荷戈,誓死报国,奋勇杀敌,别无他路可走。”
“我来告诉爹,我想最近进城去,瞅机会再收拾几个小鬼子,为咱中国人报仇!日本鬼子到乡下抓黄秋虎,我就去城里收拾他,把布告贴进城里去,让小鬼子落魂丧胆。”
白立轩看了看于兆龙说:“兆龙,你开阔了心胸,令我高兴。你一个人进城收拾鬼子,能否可行,须得缜密考虑。其一,城里不比乡下,鬼子防范更严,你能否得到下手的机会很难说;其二,你一个人进城,一旦遇到什么情况,没个照应,危险性太大;其三,就算你进城得手,能否安全出城,也是个大难题,不像进小营村,从污水洞即能退出来。”
于兆龙静听白立轩的分析,觉得他想得很周细,但进城不行,自己又该怎么办呢?“爹,如果进城不行,我就只有想法再去找中国的部队了!”
“中国的大部队都退了,到何处去找?”白立轩沉思着。
“现在虽然到处有什么自卫团、忠义军、救国军……但看不到他们打鬼子。这一回,我想到大后方去,找中央军。”于兆龙说。
“国难当头,军人是向前方开,你跑到后方去,就算找到了中央军,又有什么用?”白立轩说:“中国的大部队怎么老是往后撤呢?”
于兆龙望着白立轩激奋的面孔,说:“爹,咱难道就无路可走了?”
白立轩捻着右耳,不再说话。于兆龙知道这是他在沉思。他沉思的时候,经常有捻耳的动作,这似乎已形成一种习惯。
于兆龙为他倒了杯水,端到他面前,说:“爹,你说得对!报效国家是男儿本色!兆龙有一腔热血,一身力气,应该驰骋疆场!”
“可是无用武之地!”白立轩望着于兆龙十分遗憾地说,“我何尝不是和你一样想法!”
“爹,你也想打鬼子?”白立轩面色凝重,感慨地说:“自从来了鬼子,百姓有这么句话:‘鬼子进了庄,群众遭了殃,东西抢个净,鸡犬吃个光。’咱中国人这日子还能过吗?每每想到我神州山河遭强敌践踏,炎黄子孙受日寇屠戮,我心不甘啊!顾炎武说得好,‘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但我有心杀敌,无门报国!”他抽开匣子,拿出一摞写满了字的纸,“兆龙,这几天我把黄秋虎杀赖川的事写成书了,什么时候等梁大鼓来了,让他到各地说一说,给中国人打鬼子鼓鼓劲。”这也许是白立轩目下唯一能做的事。
于兆龙看白立轩说起打鬼子便十分激动的样子,说:“爹的心情,我理解。”
“我老了!但想起我们国家、民族处此生死关头,胸腔中便像有一把火在烧我心啊!”
白立轩望着挂在墙上的条幅,目中闪烁着泪花,扼腕长叹。
于兆龙想起老人常说的一句话:“男儿无泪!”但此时白立轩却是热泪盈眶。墙上挂着的是白立轩自己填写的“水调歌头?挥剑”:
残暴数日寇,铁蹄踏神州。长城内外沦陷,教人痛心疾首。我欲高跨战马,扬鞭乘风飞去,夺回喜峰口。挥剑一声吼,直取倭奴头。
金瓯缺,山河碎,恨难收。存亡之秋,炎黄子孙应同仇。休教肝肠寸断,莫若血溅敌酋,纵死也风流。今日请缨去,浩气洗国羞。
于兆龙一边默读,好像触摸到了白立轩那颗滚烫的爱国之心的跳动,说:“爹,你这把年纪,尚有杀敌报国的决心,我身强力壮,不能扬鞭杀敌,实在是枉为男儿。”他又看了看白立轩,“孩儿决心奔赴疆场,与鬼子拼个你死我活!”
白立轩让他坐下,说:“杀敌报国应是男儿所为,但只懂得拼命,仅是血气之勇。”
“爹,兆龙不怕死,但不知如何报国?”
白立轩很同情他的无奈,说:“报国无门,是最大的憾事和悲哀。”他沉思良久,“这时局呀,怎么变成这样了呢!自日寇入侵,一时间冒出了这么多杂牌军、游击队,有的当了汉奸,固然可恨;有的打着抗日旗号,实际并不打鬼子,而是占地一方,蹂躏百姓,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就说我们一个小小的黄龙县,土冒司令也不少。民众说,‘土冒司令一十九,也有虎狼也有狗。杀人放火刘同敬,欺男霸女杨中九,打家劫舍阎大头,谋财害命武占有……李相藩,当汉奸;蒋北天,山里钻;高金声,名声有,见了鬼子绕着走……’”
“爹,你说那些司令,为什么就是不打鬼子呢?”
“他们只为自己保存实力,并不为国家民族着想,只知催粮逼款,祸害百姓,所以民众恨之不迭。”
于兆龙很是遗憾地摇了摇头。
“自从你杀了鬼子以后,现在有人传着说:‘抗日惟有黄司令,不知他有多少兵?夜取敌首发布告,吓得鬼子胆战惊。但愿司令早发兵,把鬼子汉奸杀个净!’看来,民众盼望真有个黄司令。”
“可惜,这黄司令不是真的。”于兆龙遗憾地说。
“兆龙,我以为咱可以造出个真的黄司令来,组织队伍打鬼子。”
于兆龙以为白立轩要拉队伍,不无担心地说:“拉队伍倒也是个办法,可是,你老这身体……”
“我不行,我领不了兵,打不了仗!你行!能领着大伙儿打鬼子,比你一个人单枪匹马地干,要有力量得多。”白立轩说。
“我能领兵?”于兆龙怀疑自己的能力。
“你给鬼子的信上,不是写着义勇队司令吗?当司令不能领兵?”
于兆龙苦笑了一下:“爹,我那是为了吓唬鬼子的,其实我哪儿晓得如何当司令啊!也更不知道队伍是怎么带,仗是怎么打!”
“这些都不要紧,干起来再学嘛!我看这一回咱就来个假戏真唱,就唱出个抗日义勇队来,就唱出个黄秋虎来。鬼子害怕黄秋虎,咱就给他来个黄秋虎。”
于兆龙开始明白了白立轩的意思:“爹是要我真当黄秋虎呀?”
“你不能叫黄秋虎,因为许多人认识你。”白立轩看了看于兆龙,“但黄秋虎的名号还要打。你可以自称是黄秋虎派来招兵的,就说黄秋虎的抗日义勇队在山里,队伍大着呢!黄司令厉害着呢!黄秋虎前段杀了赖川,民众佩服之至,许多人把他当神明供着。我看只要打出他的旗号,把招兵旗一竖,准有人参加。”
于兆龙有扬鞭杀敌的勇气,但未有当司令的想法,尽管他写给鬼子的布告上自称什么黄司令,但那是偶发奇想,欲借古代英雄黄秋虎的名字虚张声势,震慑鬼子而已。这一回要真的招兵当司令,他不免胆怯起来。
白立轩看他不说话,知道他是担心自己带不了兵,便说:“兆龙,你要是实在不敢当这个司令,我就亲自上阵,领着大伙儿和鬼子干一场。这把老骨头撂在战场上,比死在家里强!”
于兆龙被白立轩一激,决心下定了:“爹,哪能让您领着打鬼子!让你领着冲锋,我辈不得羞死?我看,爹既是觉得我行,我就当这个头头吧,遇到什么事,您老多帮着谋划谋划。”
“这就对了!人活着就应该活得像个人。古人云: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纵然不做雄杰,仅是为了活命,也得敢和恶鬼斗。等吃过饭,我再和你商量商量。我这里还有几十块钱,拿去暂充军费,招兵首先要有饭吃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