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兆龙一夜未归,肖洪东急得坐卧不宁。他担心于兆龙在路上遇到了麻烦,又担心高金声扣住了于兆龙,因为他听说高金声收编了些土匪武装。天未亮,肖洪东和小铁锤就到村口上瞭望,正想派人去高金声处打探。于兆龙回来了。
他把马交给小铁锤,便和肖洪东向村内走去。他以为肖洪东必定要问他为什么一夜未归。
肖洪东陪他只是默默地走,一句话也不说。
于兆龙憋不住了:“怎么了?老肖,出事了?”
“你都快把我急死了!”
“急啥?怕我丢了?还是队上出了什么事?”
“你一夜未归,谁知会遇上什么麻烦,这还不是最大的事?”
于兆龙笑了:“就为这?让你生气了?”
“老于,你要知道,你是部队的主管,你不在,万一遇到什么情况……”
“别说了!不是还有你老肖嘛!”
“我?你倒是挺信任我,可我是个队副!”
“你小子要是嫌官小,我就把大队长让给你当,我还真当够了呢!”
“你看!你看!谁跟你争官了?与你说正事呢,你倒跟我较上劲了!”
“好,说正事。老肖,我知道你着急,可是这一夜我也没有去找小鬼子玩,我那正经事还忙不过来呢。”他说他利用黑夜去看了看白立轩。
于兆龙确实一夜未歇。他从高金声处走了以后,并没有走村西的路回去,而是打马去了村东。这一来,倒使阎大头的兵白白地在村西五里沟子等了半夜。
于兆龙并不知道阎大头设了伏兵要杀害他,他只是想从村东去白家庄一趟,无意中脱了险。
于兆龙心中有事要与白立轩商议。自从招兵一来,他不敢有半点儿的松懈,身上的每一根弦,连睡觉时都绷得紧紧的。他本来就是个有责任心的人,现在掌管着这近百人,忙得不可开交。虽说任命肖洪东为大队副后,肖洪东帮他处理了不少事务,但自己是一队之长,大事情还是要靠他定夺。再一说,关于黄秋虎的底牌,他又不敢让肖洪东知晓,更不敢让其他任何人知道。为了使卞金凤不多追问,他甚至有意避开她。如果说这些事情他还能尽力去对付的话,最让他焦虑的是下一步该如何办?他觉得这样重要的事情,除了请教白立轩以外,别没有贴心的明白人可供商议。
于兆龙先到了白龙雪的墓地。
虽说是在黑夜里,有些山路又是沟沟坎坎的不好走,但白龙雪的墓地他是铭心刻骨的。他围着坟头转了个圈儿,然后坐下和白龙雪说话:“龙雪,我看你来了。这些天虽然忙着招兵,但我心里想着你。”于兆龙坐在龙雪的坟前,有如坐上龙雪的床头的亲切感。扑进了爱妻的怀抱,他觉得有满腹的话要对她说,“龙雪,我告诉你,咱那义勇队已经有近百号人了,个个身强力壮,现在正苦苦练兵,只等有机会就手刃小鬼子,为咱中国人报仇!”他用手抚摸着坟土,“龙雪,以前我相信人死了,就像灯一样灭了。可是,我觉得你不会熄灭,你灵魂在天上,你一定在望着我们打鬼子,龙雪,你可一定要帮助我和我的弟兄们。”
夜空寂静,只有远处敌人据点里的灯光像魔鬼一样眨着眼睛。
“龙雪,我说的话你听到了吗?你跟我说句话吧!”于兆龙等待着白龙雪的天外回声。远处传来零星的枪声,也许是据点里的敌人在胡乱打枪为自己壮胆儿。一旁的马儿打了个响鼻。马缰牵动着于兆龙的手,将于兆龙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他拍了拍坟土:“龙雪,我现在就去看咱爹娘。你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二老。龙雪,你不要感到孤单,我会常来看你的!”他说着站起了身,“龙雪,我走了,你千万不要哭!”他说着,声音哽咽了。
于兆龙来到白家庄时,早已是半夜了。他怕惊扰百姓,在村外就下了马,牵着马来到了白家。
白立轩看于兆龙深夜到来,以为出了什么事。
于兆龙说:“爹,你放心,部队很好。我这次来,是有些事情想请教您,让您老给出出主意。”
白立轩这才放了心,说:“兆龙,你要是不来,这几天我还想去看看你呢,听说你那队伍发展很快,人气也高,这就好。”
“人倒是有些了,士气也可以,只是枪不足,粮食也时有困难,又要组织训练,又要防备鬼子扫荡,我觉得力不从心。”
白立轩看于兆龙瘦了,想到他虽有一定武术功底,也有杀敌的勇气,却从没带过兵,突然掌管这样一支军队,也真是有些难为他了,说:“兆龙,带这样一支队伍不容易,我知道你吃苦了。”
“爹,吃点苦不要紧,我只怕带不好,冷了大家打鬼子的心,我于兆龙就没法向乡亲们交待了。”
“先不要想那么多,前段干得很好嘛!搞了鬼子的枪,处死了王盼贵,这说明你还是有办法的。听说在死谷也很危险,这不是也过来了嘛。”
“爹,有些办法是逼出来的,在死谷是幸亏遇到好人引路,事情过去以后,我想起来都后怕。”于兆龙摇了摇头,“爹,我总觉得我不是块带兵的料。”
白立轩看了他一眼:“谁说你不是带兵的料?从拉队伍到现在,参加的人日渐众多,这就说明你行,我也没有看错你。至于如何带兵,这就只能一步步朝前奔。兆龙你想,古往今来,草野里出了多少英雄,他们哪一个是从娘肚子里带着英雄胎记来到世上的?有的人从奴隶成了叱咤风云的将军,有的人从平民走上了治国安邦的庙堂,其实,他们原本都是布衣。只不过风云际遇给了他们施展才华的机会,他们靠自己的拼搏,成就了事业,成长为英雄。古书上说的那句话还是有道理的,‘帝王将相,宁有种乎?’”
“爹,我不迷信帝王将相,你教过我们,彼,人也;吾亦人也!我也不迷信小鬼子三头六臂。只是,我一个人干事,不论多么危险,我心里踏实。现在这么多弟兄跟着我,我心里焦急。他们有危险了,我不放心;他们挨饿,我也不放心;他们操练不好,不会打仗,我更不放心……”
白立轩笑了:“只要你时刻想着军情,总会成熟起来。”
“爹,龙光哥又来信了吗?”于兆龙盼着早日见到白龙光。
白立轩摇了摇头。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于兆龙说:“黑夜里常常睡不着觉,我就怀疑自己本事不行,后悔不该拉队伍。现在事已至此,我虽然每天板着面孔下命令,硬是领着大家干,但下一步该如何办我心中没有数,所以总盼着见到龙光哥。”
白立轩明白于兆龙的处境。他觉得既是已将于兆龙推到了浪尖上,自己也有责任帮他多出出主意,别太难为了他。但自己也同样是心中没有底儿。他说:“兆龙,开弓没有回头箭。这条路还得走下去。士气只能鼓,不可泄,若能与鬼子再干上一仗,队伍的威信或许更高,军心也会更稳,在百姓中影响也会更大。”
“队员们都摩拳擦掌,我心中也急,但不知如何领着他们与鬼子干,这时间长了,大家会觉得我无能,看不起我,这队伍就散了。”
“这打仗的事嘛?我也不懂。但从书上看,打仗讲究抓战机。战机什么时候有?要看形势发展。没有好战机,总不能领着大家硬去拼命。一旦有了战机,就要牢牢抓住,狠狠地打。什么是好战机?就是有把握打胜仗的时机。你到敌人据点里去,割了赖川的头,那就是利用了鬼子的麻痹,给我们创造了个机会。现在人多了打鬼子的办法也会多,花样可以翻新。”
经白立轩一说,于兆龙心中亮堂了一些,说:“爹,你说的这些道理,我也懂,但一旦干起来就犯傻。”
“你要知道,你能杀赖川,别人也未必就割不了鬼子的头。你是大队长,不能任何事情都要自己包揽。要多出主意,指挥手下人干。”白立轩帮于兆龙分析了部队的情况,说了许多鼓励的话。
听了白立轩的话,于兆龙觉得心中踏实了些。
“一步步磨练吧!以后我也常过去,帮你研究军情,总会有办法的。”白立轩说,于兆龙很感激地望着白立轩点了点头。他觉得每次见到白立轩都会受到教诲。这时他心中有了个想法:抓住时机,和鬼子干一仗,以壮军威。
看看天已快亮了,于兆龙决定赶回部队去。
“还有件事,我一直想和你说说。”白立轩望着于兆龙,“卞金凤是个好姑娘,你要好好待她。她爹既是有那么个遗言,金凤又同意,我看你将来可以娶她做媳妇。”
于兆龙一听,马上急了,说:“爹,这事不行!”
“为什么?”
于兆龙蹙紧了眉宇。
“你是觉得她相貌不好,还是人品不好?”
“她都好,但是……”
白夫人从套间里出来了,抢过话说:“兆龙,我和你爹都觉得金凤是个好姑娘……”
“娘!……”于兆龙拉住她的手,“我不能娶金凤。”
白夫人怔怔地望了他一会儿,轻声问道:“兆龙,你心中另有合适的人?”
于兆龙知道她理解错了,摇了摇头。
白夫人望着他:“那是为什么?”
于兆龙知道不向老人解释明白是不行了。他握着白夫人的手,沉痛地说:“娘,我答应过龙雪,今生今世就爱她一个人!龙雪虽说没了,我不能说话不算数。”
白夫人好感动,眼圈儿接着湿了,望着于兆龙:“孩子,苦了你了。”
“娘,我刚才去坟上看过龙雪了,和她说了一会儿话儿。”
“孩子!”白夫人落泪了。她痛心女儿和女婿生死别离。
于兆龙扶她坐在椅子上,说:“娘,你知道我这颗心,别逼我!”
“孩子,娘知道你心里苦。”她握着于兆龙的手,唏嘘有声。
于兆龙想安慰老人,伏在他膝前说:“娘,我不苦,龙雪永远爱着我呢。她临死时喊着我的名字,要我为他报仇,那是打心底里信任我。有她那份情,我今生今世不寂寞,我也不会让她错爱了我。”他一边说着,声音有些难过了。
白立轩好感动,也好难过,走过去拍了拍于兆龙的肩头,叫了声:“兆龙!”想阻止他再说下去,以免更悲伤。
于兆龙站了起来,赶忙抹去已滚到眼角的泪珠,说:“爹,我知道,你老说过,男儿无泪。”
白夫人觉得于兆龙心里太苦了,攥着他的手不放,说:“儿啊,娘知道你心里痛,心里苦,把泪水积在肚子里会生病的,守着娘,你就哭出来吧!”
母亲的话,令于兆龙感动极了,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一下子跪在了白夫人身前,扑在她膝上,悲苦地叫了声:“娘——!”痛哭出声了。
白夫人抚着他的头,说:“孩子,哭吧!不对着娘哭,对谁哭?我儿哭一回吧!”她说着,自己的泪水也如串珠般滚落在于兆龙头上。
白立轩痛苦地摇了摇头,转过了身去。
于兆龙抽噎得厉害,他终于有了释放感情的机会。
过了一会儿,白立轩对妻子说:“你不要哭了!你这一哭,让兆龙更加难过,他这些天在外边够苦的了。”
白夫人终于忍住了哭声。
白立轩又去拉起于兆龙。
于兆龙抹了一把满脸的泪水,说:“爹,兆龙有泪,兆龙不是真正的男子汉。”
白立轩说:“男儿非无泪!有泪只对亲人流,是真男子汉。”他递了块毛巾给于兆龙,让他坐下。
白夫人去为于兆龙倒了碗水。
看于兆龙情绪渐渐稳定下来,白立轩说:“兆龙,你对龙雪的情意,龙雪九泉有知,也该满足了。话再说回来,今天说的这事,不是我和你娘强迫你的感情,你想想,龙雪是我的女儿,你对她如此痴情,还有比这更令老夫感动的吗?但龙雪终究是已不在人世了,我不能让你为她而苦了一辈子。再一说,你也不要辜负了卞金凤和她父亲的那片情意,卞家同样是苦大仇深,你娶了金凤,也算是同命相怜吧。”白立轩说到这里,望了一眼挂在墙上的自己填写的那首词,又说下去,日本鬼子想把我们斩尽杀绝,我们偏要好好活着跟他斗,我们不能太苦了自己。
于兆龙用毛巾擦去脸上的泪水,说:“爹,我很同情卞金凤的遭遇,也很佩服她要杀敌雪恨的勇气。但是,我不能娶她。就算是龙雪在天不怪我,我也不能娶卞金凤。你老想想,卞金凤是我领人从杨中九手里救下的,如果我娶了她,就会落个不是真正为了救人,而是抢人家媳妇之嫌。队员们若有了闲话,我的命令他们还会听吗?还会服我吗?甚至连杨中九的人也看不起我。”
白立轩觉得于兆龙分析得不是没有道理,说:“这件事可以缓一步,到时候,有我给你们做主。现在,卞金凤既然也是队员,你一定要善待她。想想她一个女孩子离家当兵要为爹报仇,也很不容易,她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花木兰,也够教人感动的。”
白夫人说:“兆龙,听你爹的,金凤和我们是一路人。”
“爹,娘,我知道卞金凤心里苦,今后一定好好待她就是了。但是,她想知道黄秋虎,我却只能谎言相骗。”
“这个,我理解。以后,等事情大白于天下时,我自会向她说明白,我想她也会理解的。”白立轩说。
“把金凤当龙雪对待。这样有骨气的姑娘,我都想认他做女儿。”白夫人说。
于兆龙点了点头:“我听二老的。”
于兆龙向肖洪东承认自己去看望了岳父岳母,其详细谈话他是不肯告诉肖洪东的。肖洪东知道白立轩的女儿被日本鬼子害死了,也很感同情,说:“只是你一夜未归,我怕你遇到危险。”
“白家庄那一带,我熟悉,黑夜也能寻着路。”
他们正说着话,岗哨进来说:“报告大队长,抓住一个探子。”接着押进一个商贩模样的人。
于兆龙正要问,那人把帽子一摘,说:“于大队长,你不认识我了?我是田家西,田敬斋的三儿子。”
于兆龙仔细一看,来人确是田家西,随即点了点头问道:“你们一家……”
“我们全家现在南山中暂住,俺爹让我回来变卖了些家产,以作家人生活之用,同时也让我给贵部送来部分经费,感谢于大队长对我家的救助之恩。”说完从怀中掏出一个包来。
“你们对抗日有了认识,我们欢迎。”于兆龙说。他想,这笔钱正可以用来购置服装。
“于大队长,还有件事,就是……就是关于我二哥家北。俺爹让我告诉你,二哥他并不是真和鬼子一心,只是因为我二嫂要坐月子,他暂时难以脱身,如果于大队长遇到他时,务必手下留情!”
于兆龙终于明白田敬斋是怕儿子田家北被义勇队作为汉奸处置,而让田家西前来进行活动的。其实,田家北通过申怀中也送出了些情报,于兆龙是知道的,于是说:“他只要不死心塌地当汉奸,我们不会伤害他。只是鉴于前段的一些情况,他总是有危险的,应及早离开敌巢为好。”
“于大队长的话,我一定转告家父和二哥。”田家西说。
于兆龙又说了些希望田家多为打鬼子出力的话。田家西只是点头。
田家西走后,于兆龙到队员们的驻地走了一圈,小铁锤又急急跑来告诉他,说有个老太太前来找他,他赶回驻地一看,是白立轩夫人来了。于兆龙忙问道:“娘,你怎么来了?”
白夫人一把抓住于兆龙说:“兆龙,我可找到你了,你爹被人抓走了。”
于兆龙吃了一惊:“是谁抓了我爹?”
“还不是清乡队!”
“为什么抓他?”
“前几天有人来请他去当什么县长,你爹说,我不当汉奸县长,把人家赶走了,……”
“有这样事?昨天夜里,爹怎地没说?”
“也许没来得及告诉你。你爹本以为没事了,想不到今上午又来了几个清乡队,其中有个当官的说,让你当县长,那是皇军看得起你,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跟我们走吧,李大队长请你去喝一壶呢!他们硬是把你爹架上马车,走了。莫不是还想逼他去当汉奸县长?”
“噢——!”于兆龙明白了。他觉得清乡队既是抓白立轩当伪县长,那一定是奉了日本人的旨意,也一定是抓进城里去了。
“兆龙,你爹不给鬼子做事,鬼子会不会杀他?”
“娘,我想办法救爹就是了。”于兆龙安慰她说。他觉得首先应该了解白立轩的下落,然后才能救他。看看天已黑了,他安排老人去休息。
白立轩的被抓,令于兆龙彻夜难眠。他知道白立轩是个宁折不弯的人,是绝不会与汉奸同流合污的。想来想去,他决定亲自进城去打探,轻轻唤醒了肖洪东,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
肖洪东说:“你骗过鬼子,还进城取过他们的枪,一旦被鬼子认出来,还能出得了城吗?我看你不能去。”
“可是,不进城又怎能知道白先生的消息?还怎么救他?”
“老于,我知道你救白先生心切。这事可以派人去打探,你亲自去,危险比别人要大得多!”
“可是,我亲自去,获得准确情况的机会也比别人大得多。”于兆龙想到了申怀中,还想到通过申怀中可以打探田家北。这许多的关系,他暂时还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以免给申怀中等增加危险。
“你是部队的主帅,要为这支部队负责!”肖洪东说。
“部队先交给你管,我要为白先生负责!我想过了,进城是危险,正因为危险,我更得亲自去,我是主帅,有了危险让别人去,谁还信服我?”于兆龙有他的想法。
“你不能只相信自己。”
“我不是也相信你吗?把部队让你管就是相信你呀!”
肖洪东为他的巧辩而苦笑,他还想说什么,于兆龙斩钉截铁地说:“就这么定了,天亮我就动身。”对白立轩的安危,于兆龙是绝不肯掉以轻心的。
“老于呀,老于!……”肖洪东知道自己拗不过他,但总觉这事不应让于兆龙亲自出马。
“你放心就是了。”于兆龙不容再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