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巍巍马石山》
马石山耸立在乳(山)、海(阳)两县的交界处,绵亘三十多华里。一九四二年冬的反“扫荡”战斗中,胶东抗日军民在这里进行了一次壮烈的战斗。马石山的道道岗峦,渗透了我抗日军民的鲜血,埋葬着英烈们的忠骨。三十八年过去了,每当我回想起当年的战斗情景,心头就涌起无限的悲痛和仇恨,涌起无限的崇敬和怀念。
一
1942年,抗日战争进入了最艰苦的阶段,日本帝国主义和国民党反动派,相互勾结,对我革命根据地进行了连续残酷的“扫荡”,妄图歼灭我主力部队,毁我抗日根据地。
农历十月,日寇华北派遣军总司令冈村宁次亲自来到胶东,纠集青岛、威海、烟台、莱阳等地据点敌伪军两万多人,对我胶东根据地发动了大规模的“拉网”大“扫荡”。敌人采用所谓“铁壁合围”“分进合击”“对角清剿”的战术,实行“烧光、抢光、杀光”的三光政策。日本的军舰整天巡游在黄海、渤海的海面上,封锁着各个港口。飞机在半岛上空侦察、扫射。地面上的敌伪军饿狼般的烧杀、抢劫。白天,他们象梳头发一样,以密集的队伍齐头并进,不漏过一个村子,不漏掉一座山头;晚上,把山口、要道控制起来,点起火堆,密密麻麻,构成方圆数百里的大火网。
日寇拉网“扫荡”的包围圈,一天天地在缩紧,被围的人们一批一批地设法突围出去。在敌人包围圈内的胶东军民最后一场血战发生在英雄的马石山上。
农历十月十六日这天,天空阴沉沉的,不时飘落着雪花。日伪军从四面八方向马石山包围过来。
我家是马石山后的台上村,离山脚不足十里地。午饭吃过不久, 村北面就传来了隐隐约约的枪炮声,人们纷纷往马石山里转移。我当时是基干民兵,背起“七九”式步枪,同转移的群众一起朝马石山奔去。
马石山山高林密,形势险要。照过去,躲避敌人的烧杀、抢劫和飞机轰炸,在这里可以说是比较安全的,可这次情况不同了。当我来到马石山北脚下时,这里已聚集了成千上万的转移群众。他们有的是莱阳、海阳的,有的是文登、牟平的,有的是栖霞、福山的,大部分是马石山周围村庄的人。在人丛里,我碰到了组织当地群众反“扫荡”的军区文工团史晨和王庆斋同志。
一碰面,史晨同志就对我说:“栾忠孔,据群众反映的情况看,敌人从四面向马石山包剿过来,南面和西面也有许多被围的群众, 情况很紧急!咱们得想办法……”。
“是啊,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实在太危险! 可四周都是鬼子,又怎么办呢?”
这时,枪声传来,人们有的往山坡上跑去,有的往树丛中跑去。正在这时,有人喊了一声“八路军来了!”我向四下望去,只见从东面来了二十几位八路军战士。他们身穿灰色棉军衣,打着裹腿,背着背包和武器,队形很整齐。等待突围的人们,一见自己的队伍来了,从四面八方跑过来。一会儿,战士们的周围就挤满了黑压压的一片人。人们用期望的目光望着这些英武的战士,争着诉说周围的情况。
当时,我们都不知道,这二十多个八路军战士是那个部队的。后来才知道,他们是胶东军区五旅十六团的,去东海军分区执行一项特别任务,返回部队时路过这里。他们为了早日回到部队参加反“扫荡”战斗,不顾劳累,日夜兼程,到这已有三天了。 听着人们的诉说,战士们的拳头握得紧紧的,牙齿咬得咯咯响,目光一齐投到指挥员身上。
“刘指导员”,扛着机枪的大个子说:“我看咱们要想法带乡亲们突围出去!”战士们一齐应合着。
这个叫刘指导员的人,没有立即回答,两道浓黑的蚕眉紧锁着,右手不停地摸弄着匣子枪。忽然,他用拳头在大腿上狠狠地捶了一下,亮着铜钟般的嗓门说道:“乡亲们,大家不要慌,我们活着和大家在一起,死也和大家在一起,等天完全黑下来后,我们一道冲出去!”人群沸腾了起来,有的人热泪扑簌簌地淌了下来。
我和史晨、王庆斋急忙穿过拥挤着的人们,来到刘指导员跟前,自己作了一下介绍。指导员看着我们三人,高兴地说:“太好了,你们是当地人,对地形又熟悉。不过,光咱们这些人还不行,要把群众中的干部、民兵都组织起来。” 于是,指导员把我们招呼到一起,进一步询问了四周敌人的情况,研究了突围时应注意的问题。
二
农历十六日, 月儿本来又亮又圆。可这天,浓云象黑布把整个天空糊住。 虽说天黑行动不便,可利于突围。但没料到突围还没开始,敌人就在离马石山不远的地方,燃起了一堆堆篝火。火光照得四周通亮,站岗的鬼子端着大枪,在篝火之间来回地走动,清楚可见。这时,带着几个战士和民兵去侦察情况的刘指导员回来了。他来到我们跟前说:“敌人虽然点了一堆堆火,但是不要怕,除了站岗的鬼子,大部分都睡觉了,立即行动吧。”
突围开始了。
刘指导员和战士们带着约七百多群众向东,我们带着约三百群众往北,忽啦啦地冲出了沟口……
我们向北走了约二里多地,前面不远就是站岗的鬼子,在篝火旁,几匹军马正在吃草料。
我们顺着一道小土岗摸了过去,发现马的东侧这一地段黑黝黝的。从这里突围,敌人不易发现。于是,我们便带领群众绕到马的东侧。第一批突围出去了。第二、三、四批也突出去了。
当我和史晨、王庆斋同部队会合时,刘指导员他们也将大批群众护送了出去。我们简单的交流下情况后,便准备进行另一次突围。这时,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大娘,拉着两个孩子从人群中挤到刘指导员面前,说:“同志啊,天眼看就要亮了,俺不该再连累你们了,你们快走吧”。指导员刚要说什么,老大娘又接着说:“我老婆子没有别的心事,活到今天也够数啦,只是这两个孩子,他的爹妈都是打鬼子牺牲了,上级把他俩交给我,说什么也不能让他们再落到鬼子手里。麻烦你们把他俩带出去,让他们长大了给爹妈报仇。”说到这里,大娘看了看站在身旁的两个孩子,哭了起来。
“指导员,把这两个孩子交给我吧!我一定把他们带出去。”大个子机枪手说着抢先把孩子抱了起来。指导员安慰大娘说:“你老人家只管放心!”接着,他向人们一挥手,人流又顺着黑黝黝的大沟,飞一样的冲去。
开始,敌人仍没有发现这个缺口,一部分群众又顺利地突了出去。大个子机枪手冲在前面,突出了火网后,刚把孩子从背上解下来,背着大娘和另一个孩子的两个战士也来了。大个子战士箭一般地又飞进了火网,刚爬到一个土坎上,敌人发觉了。机枪步枪一齐向人群射击,许多鬼子兵也叽哩哇啦地叫着追过来。
二十几个战士同时向敌人开了火。战士们不断地变换着射击位置,搞得敌人不知道我们究竟有多少人、多少枪,敌人不再敢往前冲了,只是爬在地上,胡乱地射击着。在战士们猛烈的火力掩护下,人们继续从撕破的网口,向外涌去。
群众又一批胜利地突围出去了。这时候,战士们早把个人的安危置于度外,心里还想着山里没有突围的群众。他们没有再突出去,而是做出了退回马石山的选择。
就在战士们转向马石山时,东方发白了,马石山露出了它那锯齿形的轮廓。
三
当指导员和同志们回到出发点时,没有突围的群众已经不多了。刘指导员和大家都十分清楚,要想重新组织突围已经不可能了。日伪军嗷嗷叫着,气势汹汹地向山根下逼来。为了争得时间,抢占有利地形,刘指导员果断地命令道:“上山”!于是,我们猛虎般地向后山顶冲去,我们穿过纵横交错的沟谷,一口气来到了山后偏东的悬崖陡壁之下。
这是一个几乎垂直的大陡坡,又全是一大片一大片的光石板。“这里怎么能上去呢?”我怔怔地站住了。正在犹豫的时候,战士们如同壁虎一样,嗖嗖地向山上爬去。战士们的行动给了我巨大的勇气和力量,我也随着战士们爬了上去。
冬天的早晨,寒气袭人,山上的风比山下更大更狂。经过一夜辛苦奔波和紧张战斗,每个人的棉衣都被汗水湿透了,冷风一吹,个个不停地打着颤抖。然而,却没有一人喊冷,没有一人叫苦,刘指导员率领大家察看了山顶地形。
这里是马石山的主峰,南北约有四十米宽,东西不足半里长。峰的西端,隔着一条稍微凹下的小沟,是一个名叫“小天”的山岗。东头一溜斜坡直通峰底,与深邃的照壁石沟连接,峰的北面是悬崖,南面坡度较小,山路险阻,弯弯曲曲。整个主峰遍布着突兀的岩石,只有中间有一块平坦的草地,被断断续续一人多高的石墙围了起来。紧贴着南面石墙外边,在两块大青石之间,有一棵伞形的平顶松。传说这块草地是一百多年前的放马场,石墙是牧人为了圈马筑起来的。
察看完了地形,刘指导员作了简短的动员和战斗分组,吩咐同志们抓紧时间休息。一听说休息,我们才感到确实累了,肚子也饿得一个劲地叫唤。从昨天中午,大家把剩下的几个苞米饼子分吃完后,到现在水米没有沾牙,怎么能不饿呢。也许是因为坐着更会感到累和饿,同志们都站起来了。大家各自做着战斗准备,有的擦拭武器,有的垒着掩体。指导员手提着匣子枪,朝平顶松下的围墙走去。他倚着围墙往山下一看,离山脚不远的地方,已布满了鬼子兵,押着一部分被捆绑的群众不时地吆喝着,比划着,向着四周天空张望着。
指导员离开了石墙,又到了东、西、北面观察,情况和南面一样,只是没有被绑着的群众。这时,空中传来了“嗡嗡”的响声。大家抬头一看,东南方向,几架飞机朝山峰飞来。敌机围着山顶盘旋着,翅膀几乎擦着平顶松。敌机掷下的炸弹爆炸了。顿时,硝烟弥漫,泥石飞迸,响声灌满了山谷。大家被熏得眼睁不开,震得耳朵发麻。我们抖一抖落在身上的石块泥土,揉一揉眼睛,全神贯注地了望着山下的情况。
这时,我正和一个姓徐的小战士,隐蔽在峰北面的岩石后面,监视着北面的敌人。轰炸刚停,我透过烟雾看到,密密麻麻的鬼子已爬到半山腰。山根下一个骑着高头白马的家伙,手里擎着指挥刀,不停地舞动着。小徐忙把情况报告给指导员。接着,刘指导员、大个子和几个战士过来了。为了节约子弹,除了机枪外,我们全用围墙的石头砸,一块块大石头,象长着眼睛,蹦跳着冲向敌人,砸得敌人死的死,逃的逃。大概敌人察觉到了北坡形势险要,不易攻击,没敢再往上爬,便支起了迫击炮,朝山上猛轰。由于角度的关系,炮弹打不到山顶上,一颗接一颗地落在悬崖上,炸得石飞树断。
四
山南坡,敌人从东到西一齐向山上蠕动。在敌人的前面,全是群众,敌人想利用群众,掩护他们向山顶运动。鬼子不时地驱赶着人们往上走,群众遭到鬼子的毒打和枪击,战士们个个气得火烧胸膛。冲下去吧,敌众我寡不行,打吧,伤害了自己人也不行。正在同志们左右为难的时候,山下人群里有人喊了一声什么,只见他们挣断了绳子,抱起石头,与敌人厮打起来。敌人下毒手了。机枪扫,刺刀挑,枪托砸,人们一片片倒了下去……
敌人凶猛地向山顶冲来。同志们早就瞄准敌人,却没有射击,因为,他们记着刘指导员在战前动员时说的:注意节约弹药,敌人不到近前,绝不能打。
敌人离山顶只有五六十米了。指导员举起了手中的匣子枪,发出了射击的命令,瞬时间,同志们一齐向敌人开火了。尽管督战的鬼子在后面一个劲地吆喝,敌人还是退了下去。
正面的敌人被打下去了,东西两面的敌人也快爬到了山顶。战士们又分头抗击着两侧的敌人。战斗十分紧张、激烈。一次,二次,三次,直到中午,敌人仍没有攻上山顶。然而,我们已有好几个同志牺牲了,不少人也挂了彩。
正在这时,敌机又飞来了。炸弹的碎片伴着迸飞的石块在战士们的头上呼啸。敌人从四面八方向山上涌来,情况万分紧迫。大个子端着机枪,正打得不可开交时,机枪不叫了。指导员一听机枪不响了,以为大个子受了伤,刚要过去看看,只听大个子喊道:“没有子弹啦!”机枪子弹打光了,步枪子弹也打光了,大家抱起石头向山下砸去。我抱着一块大石头向敌人砸去,不料脚底一滑,便滚到了陡岩下……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当我渐渐地清醒过来的时候,隐约听到山周围还响着时断时续的枪声,但离马石山很远了。
敌人撤离了马石山,我们当地的干部、民兵又来到山上。在沟谷里、山坡上躺着许许多多群众的尸体,老人的、儿童的、青年的、妇女的,有的和没有搬走的鬼子尸体扭在一起,他们不是咬着敌人的耳朵,就是卡着敌人的脖颈。山峰上,英雄的战士们躺在血泊里。大个子机枪手和小徐的衣服已被火烧烂。所有的枪支都砸得粉碎,机件丢得到处都是。围墙的石头几乎用完了。在围墙外那大青石间的平顶松下,我找到了刘指导员的遗体。他倚在大青石上,双目微闭,手里还紧紧地握着那颗黑亮的匣子枪,太阳穴处涌流出来的鲜血,凝结在他俊俏的脸颊上,面容十分安详,象似倚着大青石宁静地睡熟了。
……
烈士的鲜血,浇灌了马石山的土地,今天,马石山下禾田翠绿,果园飘香;马石山上“抗日烈士纪念塔”巍然耸立。保护群众转移的二十几位烈士,没有留下他们英雄的名字,但是英雄们的伟大形象却永远活在人民的心中,他们那舍生忘死为人民, 宁死不屈战敌人的崇高品质和伟大气节,将永远鼓舞与激励着勤劳淳朴的胶东人民。
(参考资料:栾忠孔《胶东风云录》)